凤歌山顶,结束了又一次七天一转的修炼之后,叶易安葛衫飘飘,闲步到了山顶南侧的密林。
立身于密林的峭壁边缘,阵阵含蕴着悠远花木清香的山风拂面而来,这些山风带来微微寒意的同时,也在试图化解他近来因用功太勤而在心中积郁起的烦闷。
叶易安静静的站在山风之中任衣袂轻举飞扬,晨曦初露的天际下放眼望去,但见薄雾流岚中千峰竞秀,郁郁葱葱,天地之间有着无尽令人清晰可感的勃然生机。
纵然山风清新,风景如画,但胸中的烦闷却始终无法消散,这实是叶易安前所未有的经历。
微闭双目连续数次凝神定思依旧没有效果后,叶易安心中悄然生出了凛惕之心,莫非这就是言如意曾经提及的心障?
金丹大道之难不仅难在境界的提升,亦难在修行路上必然要遭遇的拦路虎。这种难路虎对于修行境界尚低的修行者而言就叫心障,对于修行境界高的便是传说中的天劫。
拦路虎来无预兆,次数不定,应对修行者境界高低之不同展现出的威能也不一,修行境界越高,其所遇到的拦路虎之威能也就越强,否则也就不会有天劫之说了。
身为修行者,遭遇拦路虎几乎是不可逃避的宿命。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金丹修士遭遇的机率最低,平均下来次数也最少;器修则最高,次数也最为频密。
符箓修士与鼎火修士介于二者之间,具体如何却又因人而异。以叶易安如今的修行境界而言,本是不应有拦路虎出现的——至少言如意此前的绍介中是如此,按她的说法,灵丹期修士要到第三重天时才会迎来修行路上的第一次心障,而且往往还是在灵丹期向真丹期突破的关口时才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自己的提前了?
叶易安绝不会认为这是又一次境界大跃升的先兆,金丹大道怎会有那么多的侥幸!排除掉这种可能,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修行中出了问题。
但这问题究竟在哪儿?是因为此前进境太快,尤其是经历了前次神农殿中大跃升后根基不牢的缘故,还是因为那怪异的《蛹蝶秘法》?
大道至公,有大机缘自然也就可能会遭遇大风险,就如同房子造的太快,根基不牢后隐患必大一样,这个道理叶易安总还是明白的。让他难以确定的是,此次心障的出现,究竟与《蛹蝶秘法》有没有关系,若有关系,此中的关联又有多大?
毕竟这是一门自开创至今修炼者可谓凤毛麟角的功法,叶易安就是想探问借鉴也无人可问,只能自行摸索。
不提天劫巨大的威能,对于修行者而言,不管修行境界高低,拦路虎之可怕的共同点在于只要遇到就必须破解,其间没有任何可供逃避的可能,一旦破解不了,修行之路就难以再做寸进,这自然就意味着金丹大道的终结。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地方在于,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不进则退,被挡的久了仍不能突破,也意味着修行者往往连当前的修行境界都难以保持。
这一进一退之间葬送的或许就是一份修行者为之生死以之的仙缘。
可恨的是拦路虎既然名之为虎,想要破解就如伏虎般艰难。尤其是叶易安迎头撞上的这种心障,起于内,发于心,攻不得,杀不了,极为棘手难缠。
虽然修行者们都知道遭遇拦路虎后只要能顺利破解,此后必然就将迎来一段修行境界快速上升的黄金修炼期,但却少有修行者会作死到期待心障的降临。
数度凝神定思的功课无效之后,叶易安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随之消失。这不是因为修炼太急、在阴阳炉中闭的太久而产生的胸闷,它实实在在就是心障!
心障不除,连凝神定思都不能够,又何谈修炼?
这蓦然出现的变故彻底搅散了叶易安本为散心而来的兴致,面对突如其来的心障却苦思无解之下,心中的烦闷也随之越积越厚。
天不蓝了,云不白了,就连隐带着山林清香,吹面不寒的山风也份外惹厌起来。叶易安在峭壁前默立许久不仅没想到破解之道,体内的情况反倒以江河日下的速度一泻千里的走向溃散。
越刻意控制就越多,越积越厚的烦闷陡然激化为烦躁,这烦躁太盛太多之下先是引发了心湖动荡不堪,继而叶易安体内正常的丹力流转都开始呈现出受阻,乃至于紊乱的状况。
对于修行者而言,凝丹与丹力是一切的根本,丹力紊乱若不能尽快理顺,必将反噬凝丹。
叶易安修行路上碰到的第一只拦路虎不仅来的早,来的突然,更来的汹涌猛烈,甫一出现呈现出的就是猛虎下山横扫一切之势。
默然而立的叶易安正在运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调动一切可用能用的力量阻击由心障引发并推动的大溃散,但他阻击的越强越坚决,大溃散蔓延的就越快,越汹涌。
终于,凝丹开始摇动了。
但这还不是噩梦的结束。
很快,就连丹穴都隐隐震颤起来。
霎时间,继额头沁出一片汗珠之后,叶易安的内衫都被急速爆出的冷汗濡湿。
面对这个发源于自己内心,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敌人,五年多以来,叶易安甚至第一次感受到黑狱中也未曾有过的绝望。
自六岁被师父叶天问收留并追随其修行以来,叶易安修行路上所遭遇过的凶险实以此刻第一。
最强大的急流往往隐藏在最平静的水面下。
人最大的敌人真是自己?
就在叶易安阻击无效,抵御无策,体内修行根基即将毁于一旦前的刹那,风起云涌的心湖最深处突有吟诵之声莫名而起。
这突然而起的心音恰如慈母的呢喃低语,温柔、温暖;其所吟诵的内容也恰如慈母的呢喃低语,其声可辨,其意难明。
神农圣殿,娲皇雕塑
这心音分明就是神农圣殿中娲皇雕塑手执之物虚空展开后呈现的内容,就连那慈母呢喃般的语声语调都一模一样!
恰如百炼钢遭遇了绕指柔,狂暴的大溃散在心音出现之后居然平静下来,甚至开始呈现出收摄的趋向。
轻语呢喃一遍又一遍,大溃散一点点退去,丹穴恢复了宁静,凝丹停止了摇动,就连受阻紊乱的丹力流动也已恢复了正常,就在叶易安狂喜之时,心音却渐悄渐歇,最终隐没到了不可探查的心湖最为幽深之处。
而此时,狂躁刚刚复归为烦闷,这种连凝神定思的修炼功课都无法化去的烦闷依然在心间驻留,不曾消散。
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心障仍然存在,如同虚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再度斩落。
叶易安的狂喜戛然而止,与之伴生的是不解乃至怨恨,以那心音所展现的威能若想灭掉这心障可谓简单之极,但她为何不肯?
她为何一定要让自己去面对这可怖到了极点,动辄便是道基尽毁的心障?
凤歌山顶,峭壁之前,叶易安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却依旧没有答案!
最终,脑子都疼了,当叶易安此刻再不愿去想,而将目光投向看似平凡其实却含蕴着自然之大美的郁郁青山时,油然涌起了一股此刻绝对不合时宜,却又强烈到了极点的冲动。
人生无常,修行之路亦无常,且随它去吧!
这一刻,叶易安暂时抛却了素有的沉稳与遇事先思后动的习惯,驭器诀法一动,法器裂天斩鬼刀破空而出。
踏步其上,丹力催动之下,法器向天逆冲而起。
飞过凤歌山顶,穿过如轻纱般笼罩着神农岭的晨曦薄雾,穿过更为浓密的白云朵朵,惊走那群惯以高飞知名的禽鸟,叶易安心无旁骛,只是盯着更高处的澄澈青天,向上,高飞。
没有停歇,没有犹豫,向上,再向上,此时此刻,原本只是突然而起的冲动随着急速的向上高飞已然被点燃为熊熊烈火。
一把在胸中燃烧,连血液都被烧的沸腾的熊熊烈火。
凤歌山已在叶易安脚下变成泥丸般大小,原本向上时看来游散无定的白云也低低的铺成了一片云海,至于那群禽鸟更是小到成为散落在云海间的点点砂砾时,叶易安犹自不肯罢休,不肯停止,他在继续向上,向再高处,向更高处飞去。
随着他的高飞,凤歌山顶所感受到的和煦山风此时已然凌厉如刀,虽有护器毫光,但因风势太锐太强,飞扬轻举的衣袂在肆虐的风中烈烈作响。呼吸开始不畅,胸口也已有了闷闷的钝痛,但这一切都不能稍稍阻止他持续不停的高飞。
胸膛的那把火燃烧的更烈更旺,叶易安痴迷的看着白云之上越发湛蓝深邃的天空,随着他飞的越高,眼前的天空就变的越深越广。渐渐的,胸中那把包含太多的烈火乃至身体出现的所有不适,以及刚才遭遇心障的一切体验都勃然汇聚成一股强烈到已被引爆的心念——他要向上,他要高飞,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这天究竟有多高,有多广。
他要向上高飞,飞到天的边界,飞到天的尽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飞了多高,连绵不绝的云海之上,湛蓝如洗的青天之中,无边无际的空旷里,叶易安在继续挣扎向上。
初升的旭日阳光洒照过来,衣缘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一眼望不到边界浩渺无尽的虚空中,飞的越高却发现天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前方的路延伸的也漫长。
在如此浩阔到已无尽头可言的空间中,叶易安的挣扎向上的身影显得如此瘦弱孤独,青天的无边无际亦使他的身影显得如此落寞。
但就在这看似孤独落寞身影的最深处,却有一股比之凌厉狂风更为张扬的豪情在不断生发,飞扬激荡。
终于,当凌厉的强风变为销魂蚀骨的罡风时,叶易安的高飞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青天依旧深邃高远,他却到达了能力的极限。
护器毫光已经剧烈摇动到了行将溃散的边缘,虽然这个高度的罡风只能算作余韵,身体的感受却如万针穿刺,痛不可言。
脸色苍白如雪的叶易安衣衫早已凌乱,但他双眼中燃烧着的那两团火却未曾有丝毫熄灭,看着依旧是无边无垠的青天虚空,无法再做寸进的他缓缓发出一声道家用于练气的长啸。
长啸之声初时极低,渐次高亢悠长,叶易安将胸中烈火及心愿难偿的无尽憾恨尽数融入长啸之中发散而出。
这是心的洗浴!
白云之上,青天之中,悠长的啸声如天际滚雷绵绵不尽,打破了这无垠虚空中的亘古长存的静默。
长啸声中,最后一次仰望过无尽青天之后,叶易安陡然转身疾冲而下,刚才高飞时有多快,现在就有多快,甚至更快。
他就是要用这流星飞逝天际般的急速来平息热血激荡的身心,消弭天地无限而人身却被束缚的憾恨,几乎就是在短短的瞬息之间,叶易安突然明白了《南华经》,明白了那个在道教中被奉为“南华真人”的庄子毕生追求的精义。
鲲鹏互化,列子御风,原来就连长生不死亦非修道者的终极追求,唯有突破一切束缚,无所无凭,自由自在遨游于天地之间的绝对心灵之自由才是金丹大道真正的要义。
若不得绝对之自由,若仍有束缚,若无穷极天地奥秘的执着追求之心,纵然长生不死,也不过是一具能永恒不灭的行尸走肉罢了,这不是真正的道,这也不是他想要的道。
修道是为了突破天地及世间万物赋予人身的束缚,但对束缚的打破却绝非修行的终极目标。道的精髓正是要以突破束缚后所获得的自由去探究天地所蕴含的无穷奥秘。
走到天地的尽头,探究出其间蕴含的一切奥秘,这才是修行的终极目标,核心要义。
不管这种突然的领悟是对还是错,但这种灵光乍现的领悟却让叶易安的心胸为之豁然开阔,心中此前生出的怨恨也随之如风逝去。
若初遇心障就畏惧不敢直面,迁怒于人,以此脆弱之心又何必修道?如何修道?何谈修道?
一念通达之间,随着叶易安心情重归于宁静,原本暗含狂躁的长啸渐次转为清越,平缓悠长之中带着淡淡的欣喜清宁。
当叶易安从青天白云之间重新回到凤歌山顶时,本是无意之间的默查之后却突然发现盘踞在心间的那一点烦闷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了。
莫非这就是大道玄幽的体现?心障莫名其妙而来,却又莫名其妙而去。
这见鬼的第一次!
距离凤歌山顶两座山头的一方嶙峋巨石上,面如冠玉的清德扭头看向身侧的朴拙道人,“你确定适才那个疯子就是叶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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