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莫普大法官带来国王的旨意,劳伦斯的军校生活也只得暂时告一段落了。
虽然陪伴路易王储与查理公爵也是一件要事,但是在这政局变化的关键时刻,劳伦斯也必须要亲自坐镇在香榭丽舍大街十号了。
校长巴罗尔将军慷慨地给夏尔·波尔纳巴批了一段无限期的假期,至于军校内的其他事务,劳伦斯也很是放心地交由查理公爵与贝尔蒂埃来处理。
“让我来领导王储殿下的金鸢尾派吗...向国王陛下表露觉悟...”
科西嘉大使馆内,劳伦斯端坐在书案之后,细细回味着昨日莫普大法官带来的消息。
由于路易十五身体状况的突然恶化,巴黎与凡尔赛原本平静的政局也逐渐显得暗流涌动起来。
各路派系与政党恐怕都在摩拳擦掌,准备趁着那即将到来的王位交接之日瓜分上一块甜美的权力果实。
而在这多方的勾心斗角与纵横斡旋中,最为引人注目也是最为关键的势力无疑只有那两股——王室与舒瓦瑟尔。
路易十五绝对不会想把一位权势滔天的公爵留给稚嫩的新王,而舒瓦瑟尔公爵也深知此理,早已经将目光与獠牙对准了懵懂无知的王储殿下。
究竟是舒瓦瑟尔能够架空王室,完全掌控王国朝政,还是王室能够收回权力,重回太阳王的绝对专制,这场权力斗争的结果无疑会影响法兰西至少五十年。
而如果按照历史走向,舒瓦瑟尔公爵在去年秋天就已经被迫吞下了失败的苦果。
他因为在西班牙与不列颠的福克兰危机中激化局势、鼓吹战争,触碰到了无心战争的路易十五最后的底线,由此在一夜之间被国王陛下发动多方力量罢免革职。
即使是这样,被罢免的舒瓦瑟尔依然具有不俗的政治能量,在他离开巴黎的那天,数百位大臣与官员不顾国王的反对与怒火,执意为公爵送行。
就连他的弟弟,雅克·菲利普中将的地位也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在路易十六时代还进一步晋升为了法兰西元帅。
但是在如今这个世界,舒瓦瑟尔公爵依然是那位如日中天、令国王都为之忌惮的陆军大臣。
“也就是说,我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吗...”
劳伦斯随手在纸上记下一些想法,沉声自言自语着:
“舒瓦瑟尔拉拢我,以此利用我和王储的关系,国王陛下则是希望我完全站在王储殿下一边...二选一的站队啊。”
而对于劳伦斯来说,他也没有更多时间来做摇摆了,既然莫普大法官昨日已经明说了需要自己做出觉悟,这也就暗示着路易十五需要劳伦斯即日表露他的立场。
“没有多少时间磨蹭了,得先稳定住王室一侧的态度。”
劳伦斯沉思片刻,将鹅毛笔插回墨瓶:
“但是...公爵那边也不能直接立为死敌,得做一些周旋了,至于具体的手段...”
咚,咚!
两声清脆的敲门声暂时打断了劳伦斯的思考,只见府邸的老管家推门而入,将一封精美的烫金信封递了上来:
“打扰了,阁下,这是主教宫那边寄来的邀请函。”
“主教宫?奥尔良公爵啊...”
劳伦斯接过信函,直接用开信刀划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扫了一眼。
信上的笔迹是印刷的,只在末尾的署名上有奥尔良公爵的亲笔签名,内容则是按照惯例邀请劳伦斯在三日后前往凡尔赛,参加例行的御前会议。
由于身体抱恙,如今的这种例行召开的御前会议也都是由摄政公奥尔良公爵才主持负责。
而先前几次例行会议,劳伦斯由于在巴黎军校的缘故自然也都没有参加。
“三日后的御前会议...”劳伦斯盯着信纸,默默盘算着:
“舒瓦瑟尔届时应该还没赶回巴黎,如果要有所动作的话,最好趁着舒瓦瑟尔不在巴黎的这段时间了。”
极短的思量之后,劳伦斯点头做下定夺,吩咐道:
“向主教宫回信,说我会如期参加这场御前会议。”
“是,阁下。”
老管家点头应下,正要转身离开,只听劳伦斯在犹豫片刻之后又忽然补充问道:
“对了,韦尔热衲伯爵夏尔·格拉维耶,他现在应该在巴黎吧?”
信息搜集本就是老管家的职责,况且韦尔热衲伯爵在政界也不算是什么无名小卒,老管家回忆一会儿后就流畅答道:
“我想是的,韦尔热衲伯爵在年前就被舒瓦瑟尔公爵从土耳其召回,现在应该挂名在外交部,处于赋闲状态。”
劳伦斯点点头,起身吩咐道:
“现在就向韦尔热衲伯爵发出邀请,我希望今晚与他共进晚餐。”
...
晚上七时许,香榭丽舍大街十号门前。
一辆涂饰有外交部纹章的两驾马车停留在此,车门拉开,一位五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步下车厢,脸色凝重地望着眼前这座府邸,严肃而紧张。
他显然为今晚的邀约精心打扮了一番,得体的巴洛克礼服、撒了银粉的假发、装饰用的夹在腋下的三角帽,这些都一应俱全。
只是他的穿衣风格实在不太符合法兰西当下的流行风尚,如果是放在三十年前,这套一丝不苟的礼服风格或许还能赢得宴会上绅士与小姐们的赞美与欣赏。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这位韦尔热衲伯爵,夏尔·格拉维耶。
作为一位五十四岁的外交官,他的人生中有三十多年的时光都是在国外度过,这次回到法兰西也才数个月的时间,也难怪他对本土的流行风尚不甚了解了。
韦尔热衲伯爵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胸口的领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前敲响了府邸大门。
片刻之后,在府邸老管家的亲自带领下,韦尔热衲伯爵在会客厅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劳伦斯·波拿巴。
尽管先前已经对波拿巴阁下的年轻有所耳闻,韦尔热衲伯爵还是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才连忙上前行礼道:
“您就是波拿巴首相,真是久仰大名。”
劳伦斯微笑着上前,紧紧与对方握住了右手:
“那您就是格拉维耶阁下,我同样对您仰慕已久。”
劳伦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韦尔热衲伯爵,不只因为对方是路易十五特意在影子内阁中指定的外交大臣,也是因为这位格拉维耶阁下在历史上也算是卓有名气了。
他出生于一个外交世家,年仅二十岁时就担任了驻葡萄牙大使助理,开始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外交官生涯。
随后又先后担任了驻特里尔大使、英王特使、驻瑞典大使,以及这次调回本土前所担任的,驻奥斯曼全权大使,韦尔热衲伯爵完全可以说是一位经验丰富、极为老道的外交官。
单从个人能力上来说,路易十五将其指定为路易十六的外交大臣是完全无可指摘的。
而在历史上,韦尔热衲伯爵最出名的政策,恐怕就是他坚定地主导了法兰西对美国独立战争的竭力援助。
路易十六之所以愿意砸锅卖铁地援助美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韦尔热衲伯爵的支持,毕竟这位外交大臣可以说是路易十六最为信任的大臣了。
当韦尔热衲伯爵去世之后,路易十六还为之痛哭流涕,表示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一个从不欺骗我的大臣”
不过,抛开韦尔热衲伯爵历史上的政策争议不谈,单从现在他的个人能力来说,这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了。
听到劳伦斯的恭维,韦尔热衲伯爵强撑着微笑,很是苦涩地摆手道:
“在下完全担不起波拿巴阁下的仰慕,我现在只是一个闲散伯爵而已。”
去年年末,正担任驻奥斯曼帝国全权大使的韦尔热衲伯爵被舒瓦瑟尔公爵一纸令下,从经营多年的君士坦丁堡调回了法兰西,听候不知何时才会下达的下一步的调遣。
至于原因,则是舒瓦瑟尔公爵希望进一步挑起奥斯曼与俄罗斯之间的俄土战争,使两国之间渐渐熄灭的战火重燃起来,从而使俄国人深陷在克里米亚,使其无暇向西顾及波兰。
而舒瓦瑟尔公爵并不信任韦尔热衲伯爵,认为他根本没有能力担此大任,于是轻而易举地指使他的堂弟,外交大臣凯撒·加布里埃尔将韦尔热衲伯爵调回了巴黎。
这对在奥斯曼帝国经营了十六年外交网络的韦尔热衲伯爵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打击。
作为一个二十岁就出任大使助理的外交官,韦尔热衲伯爵常年旅居国外,在本土几乎可以说是无依无靠,此番以五十四岁的高龄回到巴黎,更是称得上是举目无亲,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
事实上,历史上的韦尔热衲伯爵在1774年升任外交大臣时,就有许多人借此攻击他,嘲笑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外国人”
当然,或许这也正是路易十五看中韦尔热衲伯爵的原因——一个本就无权无势而又能力出色的大臣无疑是辅佐幼王的最佳人选。
而这对劳伦斯来说也是一样,在本土无依无靠的韦尔热衲伯爵是一个极佳的拉拢掌控对象。
“或许您回到巴黎是为了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劳伦斯笑着宽慰道,伸手示意韦尔热衲伯爵坐下。
韦尔热衲伯爵也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有些拘谨地坐在了劳伦斯身旁,主动问道:
“那您这次邀请我前来是为了...?”
这一次会面是在晚上,但是劳伦斯的邀请函在中午才送到韦尔热衲伯爵的家中,韦尔热衲伯爵因此也很明白,如果不是有什么要事的话,波拿巴阁下必然不会如此急迫地与自己会面。
劳伦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香槟,笑着反问道:
“难道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吗?”
“消息...”韦尔热衲伯爵微微皱眉,舔了下嘴唇,有些迟疑犹豫地说道:
“我昨天晚上确实接到了司法宫的消息,他们告诉我,要让我担任科西嘉王国的外交大臣,我还以为这是要把我...”
尽管他的话只非常含蓄地说到一半,但韦尔热衲伯爵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还以为自己要被发配到科西嘉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担任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交大臣。
说实话,当韦尔热衲伯爵昨晚收到这个消息,他几乎如遭雷劈一般愣到了原地,毕竟这无疑于给自己的政治外交生涯宣判了死刑。
劳伦斯也并没有为这个小小的冒犯而生气,仍是微笑着,将昨日莫普大法官交给自己的那份名单递给了对方。
韦尔热衲伯爵将信将疑地接过这份名单,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忍不住地瞪圆了起来:
“这是...?!”
尽管常年旅居国外使得他并不认识上面的大多数名字,但韦尔热衲伯爵可是注意到了,这份名单上可是有莫普侯爵与奥尔良公爵这样的当朝重臣。
如果只是为了把一批贵族发配到科西嘉的话,总不至于让这两位大臣也在名单上吧。
劳伦斯轻轻接过名单:
“一个全新的党派,金色鸢尾花派,我们由陛下的旨意而组建,以王储殿下的利益为准绳,以王储殿下的意志为准则,一切为了殿下。”
“为了王储殿下...”韦尔热衲伯爵瞪大眼睛,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您的名字也在上面,伯爵阁下。”劳伦斯轻声说道:
“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韦尔热衲伯爵重重咽下一口口水,曾担任过英王特使的他对这种体制和组织是再明白不过了,但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消息还是让他不禁口吃起来:
“这是...殿下的...影子内阁。”
说罢,韦尔热衲伯爵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毕竟昨天晚上他还以为自己要被发配到蛮荒之地终结政治生涯,此时此刻他却被波拿巴阁下告知自己入选进了王储殿下的影子内阁。
好在作为一位老练的外交官,韦尔热衲伯爵还是极快地调整过来,强压着惊喜问道:
“也就是说,在王储殿下戴上冠冕的那一日,我将会升任...”
劳伦斯眯眼看着对方,自然也能够读出韦尔热衲伯爵心中的狂喜,但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
“没有那么简单,伯爵阁下,这份名单能否成为现实还是一个未知数,这取决于某个不安定因素。”
“您是说...”韦尔热衲伯爵目光一沉,缓缓说道:
“舒瓦瑟尔公爵?”
“没错,您很聪明。”劳伦斯点头肯定道:
“如果舒瓦瑟尔公爵能够在加冕那天安然无恙地站在凡尔赛宫里,这份名单的一切就化为泡影了。”
韦尔热衲伯爵沉默着点了下头,他素来与舒瓦瑟尔公爵交恶,很清楚波拿巴阁下说的没错。
以舒瓦瑟尔公爵的权势,如果路易十五在去世之前没有将其解决,那么新王的内阁之中必然是不会给公爵的政敌留下任何位置的。
因此,韦尔热衲伯爵也隐隐意识到了,波拿巴阁下所说的金色鸢尾花派,本质上就是要与舒瓦瑟尔公爵抗衡的一个政党派系了。
而如果决心加入这个派系,无疑就是要与舒瓦瑟尔公爵正面开战了。
之前两人之间可能还只是彼此厌恶,但自此之后,两人之间就是不死不休的政治敌人,舒瓦瑟尔派系毫无疑问会给韦尔热衲伯爵带来巨大的麻烦。
“不过...”
而在理清这些之后,韦尔热衲伯爵却仍是有一点疑惑不解,他皱眉看向劳伦斯,迟疑着问道:
“您为何在今晚特意与在下会面呢?”
名单上的名字有数十个之多,韦尔热衲伯爵很是不解波拿巴阁下为何会独自邀请自己,还是如此急迫的一场邀请。
“如果您有觉悟与舒瓦瑟尔公爵正面对决,那我有一件重任希望委托于您。”
劳伦斯严肃地说道:
“当然,您如果不想彻底得罪公爵,我也并不强求,我会在划除您的名字之后向陛下求情,尽早替您谋得一个新的大使职务,使您继续您的外交生涯。”
“我...”
即使老练如韦尔热衲伯爵,此刻也不禁犹豫动摇起来了。
毫无疑问,他这一生前五十四年所做出的所有决策加起来,重要性都不如此时此刻的一个点头或是摇头。
“呼...”
韦尔热衲伯爵长呼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已然做出了他的抉择:
“您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但是...为了殿下,为了法兰西,我不能放任舒瓦瑟尔继续胡来了,不论是何重任,请您交给我吧。”
“非常明智,阁下。”
劳伦斯浅笑着将一杯香槟递给了韦尔热衲伯爵,缓缓说道:
“至于交给您的任务...我希望由您来出任外交大臣。”
韦尔热衲伯爵刚刚接过酒杯,听到劳伦斯的话语,他还没来得及抿上一口就不禁愣住了:
“科西嘉的?”
“法兰西的。”
“什么...?!”韦尔热衲伯爵又是一愣,连手中的酒水洒在地上都没注意:
“您,您是说在王储殿下加冕之后...?”
“不,不用到那个时候。”
劳伦斯认真凝重地说道:
“三天之后,我希望由您出任法兰西王国外交大臣。”
韦尔热衲伯爵张大嘴巴,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会不会...有种钦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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