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没有外面说的那般好。”
“当初救下你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那天我外出施粥,天晚时下了好大雪,我看到崔忱搂着美娇娘从花楼里出来,转眼就看到了躺在雪地里的你。”
“那时我就想,真是不公平,同样是九华巷的世家,为什么我从小就要兢兢业业经营自己的好名声,到最后却要配给一个名声这样坏的浪荡子。”
“我心肠不好,救你是为了挟恩图报。”
她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小。
裴戍哑着声音问:“不能不嫁?”
“不能不嫁,因为我生在九华巷啊。”
宋初姀垂眸,不自在的拽了拽裙角,目光落在他坚毅的脸上,喃喃道:“你不愿也没关系,只是不能在这里住了,若是阿母爹爹发现,会责罚我的。”
裴戍站起,少女身高堪堪到他下颌处,他轻而易举能为她挡住灼热的阳光。
“女郎今年多大了?”他问。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女郎,宋初姀下意识后退两步,抬眸道:“十六。”
裴戍:“我今年刚刚弱冠,祖籍长安,自小在东都长大,家中父母已故,也无兄弟姊妹,倒是有两个堪比亲弟弟的兄弟,只不过都不在此处。”
宋初姀眨了眨眼,不知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裴戍眼中荡开一丝笑意,深深叹了口气,将少女拉进怀里。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少女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眸光一亮,搂上男人腰间。
晨光照在她们身上,在院中投下两道重叠的影子。
建康很好,可以驻留许久。
不管是他,还是那只被他捡回来的流浪狗。
*
帘卷西风。
要离开的人最终还是选择折返,有人推门而入,寒风趁机钻进来,吹得室内烛光明灭。
安神香已经烧了大半,满室沁香。
床上女子缩在床榻一角,如瀑的长发散在枕边。
安神香无用,宋初姀眉头轻皱,睡得很不安稳。
裴戍站在远处,透过重重床幔注视着里面安睡的人。
以往她睡觉一直很轻,今日却没有醒来。
裴戍覆手而立,目光久久落在宋初姀脸上。
——我这人心肠不好。
那句话还在耳边,裴戍有些想笑。
她似乎从没有说过假话,当初派人来杀他的时候,想得或许是以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像现在,高枕无忧,如今她似乎是做到了。
裴戍自嘲地笑了笑,眼中一片冰凉。
右手不受控制地摸上了刀柄,一直等到心中那股暴戾压下,裴戍手一松,袖中断成两截地木镯骤然落在地上。
清脆的撞地声响起,裴戍下意识去看床上安睡的女子,却见她依旧安睡如初。
这么大的声响,为什么没有醒?
裴戍心下一沉,抬手去掀床帐。
指尖刚刚触碰到床帐上的金丝,裴戍耳朵微动,抬步向着窗户方向走去。
越是走近,男女的嬉闹声便越大。
推开窗户,嬉闹声便从不远处院落里清晰传来。
暗香被寒风送入,味道很熟悉。
裴戍脸色难看。
这里竟然有人在吸食千金散!
百年前世家之中开始盛行使用千金散看病,后来千金散被一些文人墨客改造,竟成了寻欢作乐物。但凡食用之后,吸食者便会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早在十几年前。千金散就已经是禁药。
能这样明目张胆在这里寻欢作乐之人除了崔七郎还有谁,裴戍青筋暴起,猛地将窗户关上,让声音隔绝在外。
目光移向桌案上的香灰,裴戍微微眯眼,拿走未烧完的一截放入袖中。
外面嬉闹声这样大,她却能睡得这样熟,香里定然有东西。
他脸色阴沉,转身想走,却猝不及防对上宋初姀的视线。
轻纱床幔之后,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双目迷茫,直直地看着他。
裴戍喉结滚动,浑身僵立在原地。
变故发生的突然,他还没有带上面具。
“裴戍。”
宋初姀开口,语气丝毫不意外,漂亮的猫眼中甚至透出些不耐烦。
裴戍抿唇,下意识挺起肩背:“你......”
看他傻愣愣的,宋初姀皱眉,不快道:“下次,不要再来了。”
她说完,没有理会站在屋内的人,重新躺回床上,侧脸下意识蹭了蹭枕头。
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地枕在脸下,好看又无辜。
呼吸声重新变得绵长,裴戍许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戍隐在暗处,神色不明。
哪怕是梦里,她也不愿见他。
-
宋初姀醒来时天还未亮,透过闭紧的窗户,依稀能看到东边一丝微光。
她有些恍惚,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起的这样早了,往常她都要睡到天光大亮。
如今已是秋尽头,冷风习习,四周寂静,格外孤寂。
桌案上香灰满盘,安神香未散,宋初姀又有些困了。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因为昨夜梦到了裴戍。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裴戍了,刚刚与崔忱成婚的那两个月,她时常梦到他。
梦中的他有时浑身是血叫她名字,有时又穿着守城士兵的衣服对她笑,神色各异,很是鲜活。
后来时间久了,见她睡得不好,崔忱给她拿来了安神香,之后便极少会梦到了。
昨夜的梦记得不大清了,只记得裴戍的脸,比三年前要粗糙了不少。
她想起一个说法,已死之人频频入梦,那是在告诉生者他国的不太好。
那他这段时间频频入梦,可能在下面过得很是清贫
宋初姀敛眸,盘算着找个适当的日子再去给他烧一把纸,上次烧得应当不够多。
她有些恼,没钱花找谁不行偏偏要找她。可转念一想,她记起裴戍曾说过,他父母已故,也无兄弟姊妹。
宋初姀:......
看来是傍上她这个冤大头了。
活着的时候住她的地儿,死了又来问她要钱。
宋初姀靠在床榻上,去看空落落的手腕上那显眼的白色镯印。
带了多年的镯子没了,她还是不太习惯。
房门被敲响,宋初姀回神才发现天色已亮。
她站起身,打开屋门,外面站着个模样温顺的老妇人。
“夫人。”荣妪低眉顺眼,抿唇道:“昨夜郎君与云娘子有些过火,惊动了老夫人,郎君现在正在祠堂受罚,老夫人请您去一趟。”
说完,荣妪惭愧弯腰:“有负夫人所托。”
宋初姀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不怪你,云娘子年纪小不懂事,郎君是个劝不住的,与你无关。”
她昨日就猜到几分,只是没想到他们昨夜闹得那样大,竟惊动了老夫人。
闻言荣妪更加惭愧,更觉得是自己没有看住郎君,才害夫人被老夫人连坐。
宋初姀知道多说无益,回身穿好衣物,带着荣妪往老夫人院子里去。
*
熹光照射在琉璃瓦上的金龙时,城门前的钟楼敲响了第一声。
钟声穿过层层宫墙,从城门传到了勤政殿。
今日不用早朝,晏无岁却一夜未睡,一大早就匆匆赶来了这里。
到的时候周问川正侃侃而谈,也不知道说到了何处,眉毛皱得几乎要拧成麻花。
待走近了,总算是听清一二。
“会稽一战相当惨烈,会稽太守本想出城投降,却被那谢将军一脚从城楼上踹了下来,当场摔了个四分五裂。破城之后谢将军还想要自刎,却被我们的人及时拦了下来,如今谢琼已经在被押送回建康的路上了。 ”
周问川说完,叹了口气。
他很早就听闻南夏谢氏一族忠肝义胆,光是战死沙场的谢家人就多达二十七人,如今的谢小将军虽是女子,但有勇有谋,在战场上比她那太守夫君还要勇猛。
但是谁也没想到,她宁愿亲手杀夫自杀,都不愿投降。
攻破徐州之后,建康如同探囊取物,他们便兵分三路,主上带着他们直取建康,另外两路直逼会稽与邺城
昨日传来战报,会稽已经是囊中之物,只是没想到谢将军竟这么固执。
裴戍眸子沉沉,道:“谢家还有人吗?”
“没了。”周问川摇头:“谢家所剩之人本就多,城破之后就只剩下谢琼一个人。”
谢家,早在会稽城破那一日,便全部自缢。
多可笑,刘氏皇族尚且有人在地牢里苟且偷生,谢家竟只剩下谢琼一个女子。
勤政殿内气氛沉重。
晏无岁叹了口气,走上前行礼:“主上。”
裴戍看了他一眼:“说吧。”
闻言晏无岁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小心放到桌案上。
“昨夜主上交给臣的香灰已经检查出来了,里面放着当归、地黄、甘草、黄连,这些东西入药可以镇定安神,用于失眠多梦。”
裴戍:“没有别的了?”
晏无岁迟疑了一下,回道:“还有一些檀香香精,其余便没有了。”
裴戍沉默了一瞬,又问:“对身体可有害?”
晏无岁摇头:“无害。”
裴戍看着桌案上的香灰,握着木镯的手微松,良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九华巷有人在用千金散。”
周问川与晏无岁神色一凛。
“先去查,不要打草惊蛇。”裴戍神情冷漠:“本君要一起清算。”
“属下这就去查!”周问川抱拳便走。
裴戍叫住他:“周问川。”
周问川疑惑抬头:“君上?”
裴戍顿了顿:“那匹红绸,拿回来。”
“啊?”
周问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前不久看中的那把剑,赏你了。”
“啊~?”
还有这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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