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着人炖了碗参汤,夜深了,您也早点休息吧。”一边说,杨继思便慢吞吞地进来了。
“啊,难得思儿有这片孝心,进来吧。”杨一清脸上的愁云却没消减多少。
一碗参汤,杨一清半喝半不喝,却一直看着桌上的奏折发呆。呷了几口,便再无心情,将汤碗推到一边,颓然向后面的椅子一倚,全然没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杨继思。
“爹,今天皇上是不是出言责备于你了?”杨继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一清被吓了一跳,一半是因为旁边被忽略的继思的声音,一半是因为继思突然做出如此的发问,不偏不倚正好切中了自己的心意。“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这种话怎可轻信?”杨一清故作镇定。
“孩儿不是听人说的,是自己猜的,孩儿私心忖度着,小人张璁,本就言而无信,之前确实也和爹有过冲突,可爹爹受皇上倚重,不受小人之言。况且小小张璁怎值得爹爹为之忧心。”按着诗韵教过的套路,杨继思边说边用余光瞟着杨一清的神色。“爹爹心为社稷,文韬武略,谋改革之大事,划黎民之福祉,想只有这黎民社稷才能引起爹爹这般深思吧…”杨继思还想接着往下说,不料却被杨一清打断了。
“继思,是谁对你说的这些,依爹爹对你的了解,这恐怕不是你个人之思吧?”杨一清虽如此说,语气中却也带着一丝不确定,似乎期待着一个否定的回答。
杨继思脸一红,本就了无心机的他向杨一清吐露道:“孩儿不才,是诗韵教我说的这些。”
“诗韵?”这次换做是杨一清惊奇了。其实他记得这个书童,本是自小买来,想让他陪侍杨继思读书,加上年纪相仿,也好做个玩伴。给他起名“诗韵”,实是对杨继思的期望与寄托,可杨继思却不喜诗文,不通韵律,颇令杨一清失望。还好俩人感情不错,加上上次对杨继思有救命之恩,杨一清对这个书童印象不错,私心里还藏着一份感激。但转念一想,虽说继思常常夸赞诗韵聪明伶俐,自己也能看出这个书童,言行举止之间,颇具慧根,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能揣度出自己的心思。
“那个诗韵还和你说了其他的吗?”杨一清的好奇心促使他想向杨继思问个究竟,尽管他没想到还会得到更为肯定的回答。
“说了,说了许多。”杨继思瞧着杨一清的脸色好了许多,说话便也大胆起来。“他说让爹爹上份奏章,勿提聂能迁之事,只叙“科道互纠”与“翰林院改革”,并附言改革必行雷厉风行之势,方有明君盛世之效。”
这一番话可把杨一清震得不轻,他没想到自己在这一晚上的苦思冥想之策竟被一个小小书童道破,且奏折之事真可说令自己醍醐灌顶,既向皇帝示弱,又可补前事之失。嘴上却不愿承认:“荒唐,小小书童,还想议论国家大事。”
“爹,诗韵不是小小书童…”杨继思略带嗔怪地看着杨一清:“诗韵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朋友…”
“唉…”杨一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嘴角却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微笑,“好了,思儿,你先下去吧。”
“嗯…”杨继思轻声应着,端着半碗参汤便小步出去了。尽管他知道刚才自己说那句话会引起杨一清的不悦,但是他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在他心中,诗韵确实不是一个书童,而是一个朋友,尤其是在他救了自己的命之后。
灯火通明的深宅大院内,几个人神色不一,正在议论着什么。
只见坐在主座上的人朝服衣冠,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略显老态,此人正是内阁大学士张璁:“杨一清竟然公然与我作对,而且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真是气煞我也!”
这时一个较为年轻的官员说道:“杨一清此事却有小题大做之嫌,但他未必想起争端,我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毕竟,大礼议中,若非杨阁老鼎力相助,我等怕难胜杨廷和等辈。”说话之人正是礼议干将霍韬。
听到这,张璁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大喝道:“礼议之功,乃是我所做《大礼或问》振聋发聩,加上诸公不畏权势,据理力争,方有当日之功,渭先谦逊有礼,不居功自傲,可也别把功劳归到他杨一清身上。”说罢,气呼呼地转过头看向他旁边的少詹事方献夫。
方献夫此时慢悠悠地站起身:“渭先糊涂啊,且不说礼议之功本属我等,就算那杨一清参与其中,他又何曾不藏着私心?乃是他揣摩人君,知道杨廷和等人专权跋扈,必败无疑,为了重回政坛,这才站到我们这边。况且他与那杨廷和的私仇,虽不明说,却也昭然于心啊!”
霍韬听到这,不禁狐疑,他本是正德末年进士,对此却不知情,不仅是他,同是正德末年进士的张璁也不甚了解。
方献夫幽幽絮叨:“我本是弘治年间进士,对此颇有耳闻,杨廷和在正德年间本是东宫旧僚,而杨一清非属此派,乃是因计除刘瑾才得以进京,与张永等内侍接近,俩人无论是施政还是用人,皆有矛盾。阳明先生本为杨一清弟子,但未曾进京,皆拜杨廷和所赐。嘉靖初年,杨廷和当政,杨一清无法重返政坛,恐怕也与杨廷和有莫大的联系吧。”说罢朝霍韬轻蔑地一瞥。
霍韬与方献夫同为“王学门人”,对王阳明之事确实略知一二,不禁低下头去。
“不仅如此,桂萼乃杨一清弟子,他当初做杨一清家乡的父母官,也是杨一清的安排,桂萼与他交情不浅,论及此处,他也要站到我们这边啊。”张璁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为自己不清楚二杨之争找回了面子。
“张大人所言极是。”方献夫连忙接道。
“不管如何,这次是要和杨一清撕破脸了,霍韬,明日你便上奏折,弹劾杨一清,我就不信,数年根基,还扳不倒一个杨一清!”张璁恨恨地说道。
“可是…张大人,我一人之力,怕难以奏效啊!”霍韬有些犹豫。
“我又没说只让你一人上奏,手底下那么多言官,调不动吗?”张璁语气中带着很明显的气愤与嘲弄。
第二天,朝堂之上,激烈异常。先是霍韬有本启奏,打开奏章,尽数杨一清之过。接着,众言官皆称有本有本启奏,结果大同小异,净是斥责杨一清之言。有些言辞更为激进,竟把杨一清斥为“奸人”。询问大臣,许多大臣皆称复议。
嘉靖皇帝朱厚熜脸色有些难看,抬起头看看杨一清,竟是平静如水,好像刚才发生的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杨大人,你对此有何看法?”朱厚熜面色凝重,想看看杨一清到底想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陛下,臣有本奏。”杨一清终于发了声。
“呈上来。”
朱厚熜打开奏章,静静地读了下去。此刻下面群臣都直直地盯着朱厚熜手里那份奏章,朝堂安静得真可以说连掉根针都能听清。只见朱厚熜先是面色凝重,不一会便平静了许多,到最后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这时众人皆感到惊愕,不知奏章里藏了什么玄机,尤其是张璁,恨不得钻到朱厚熜身边,将那奏章看个究竟。
“今日此事就此作罢,不许再提了。另,加封杨一清“太子太保”,今日朝堂…”,朱厚熜顿了一下,“就散了吧。”
众人带着复杂的眼神,正欲离开。此时朝堂上响起一个异样的声音:“臣有本奏。”发声者乃是内阁大学士张璁。
“何事。”朱厚熜带着一丝愠怒。
“臣身体有恙,请求致仕!”
“不准,退朝!”说罢,朱厚熜一拂袖袍,转身离去。
朝堂散后,一干人等自然聚集到了张璁府上,而张璁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
还是光禄寺卿黄宗明最先打破了沉寂:“如今之计,唯有以退为进,既然张大人已经提出致仕,那就接着上奏,依我看…陛下最终也会同意的。”
“诚甫,如果张大人致仕,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霍韬有些沉不住气了。
“致仕未必是真的,今日朝堂之事甚是蹊跷,虽然不知道杨一清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很明显,弹劾杨一清之事失败了,而且在旧臣与我等新臣之间动摇的人,恐怕也要闻风而动,依附杨一清了。旧臣也要就此事,攻击张大人,张大人如若再处于朝堂,形势更为不利啊!”黄宗明接着说道,“但诸位不必担心,皇上改革之心日盛,而杨一清一心维护旧臣,必为皇上所不容。尽管蒋冕,毛纪相继去位,连费宏也被赶走了,但旧臣势力依旧很大,皇上需要咱们这些礼议大臣来压着旧臣的气势。我们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有机会扳倒杨一清的。”
“如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张璁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我这就去写奏折,向皇上请求致仕。”
就在张璁忧心忡忡的时候,杨一清府中却是喜气洋洋。
“诗韵,你太厉害了,你知道吗,今日朝堂之上,众人弹劾爹爹,可没想到皇上看了爹爹的奏章之后,不仅没有责罚爹爹,反而加封爹爹“太子太保”,哈哈,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呦。”杨继思兴冲冲地向彭岳说道。
还没等彭岳说话,旁边的紫菱先开了口:“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奏章,立功呀。诗韵,你好讨厌,竟然有事情瞒着我。”紫菱撅起嘴,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私下里又用眼睛瞟他们,却发现杨继思在旁边只是自顾自地兴奋,而彭岳正微笑着看自己。
目光对视,紫菱更显尴尬,小嘴撅得更高了:“死诗韵,臭诗韵,人家真的要生气了!”
却只听彭岳竟在后面笑出声来。
紫菱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说:“韵哥哥,你就告诉我吧!”脸一红,竟然撒起娇来。
杨继思可是忍不住笑了:“让我告诉你吧,哈哈。”于是拉着紫菱到桌子边上,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紫菱。
紫菱可是掩饰不住自己惊诧的心情,似是不可置信,又显得惊奇不已,嘴巴惊得一直张着,不时把眼光投向床上的彭岳。
彭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头枕在手上,还翘起了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杨继思说完,又和紫菱东扯西扯,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紫菱小脸蛋不时地红着,过了一会竟痴痴地笑了起来。
就在彭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功夫,杨继思已经出去了。
“起来啦。”耳旁响起了紫菱略带娇嗔的声音。
彭岳睁开眼,瞧了瞧紫菱,又闭上了眼睛。
“啪”得一声,彭岳感觉腿上被人拍了一下。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装病,你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对不对?”说罢,紫菱便在旁边得意地笑了起来。
彭岳不禁“嘿嘿”干笑了俩声缓解尴尬。
“我还以为你这个傻丫头看不出来了。”彭岳不好意思得挠了挠头。
“说谁傻丫头呢,你才傻呢。”紫菱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伸出手又想打彭岳。彭岳赶忙抓住她的手腕,嘻嘻笑了起来:菱儿妹妹,在下讨饶了。”
“哎呀,我发现你自从摔了回来,人虽然聪明了,却变得…那么坏!”紫菱抽出手,扬起小手又要打。
屋子里不一会便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
突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进了屋里:“诗韵,老爷叫你去书房。”
正在和紫菱打闹的彭岳赶紧住了手:“还烦请您给带个路。”
“哎,你身上的伤没事了吗,要不然我扶你去书房。”紫菱在身后关切地问道。
“当然没事了,刚才…你不是已经见了吗,哈哈。”彭岳狡黠一笑。
“油嘴滑舌,懒得管你。”紫菱带着笑意说道。
附注1.大礼议:发生在嘉靖年间的一场规模巨大、旷日持久的在皇统问题上的政治争论,起因是明世宗朱厚熜以地方藩王入主皇位,为其生父尊号和谁为世宗皇考的问题与以杨廷和为首的武宗旧臣产生争论。实质上是明世宗朱厚熜通过礼议之争,打击杨廷和等先朝阁臣和言官,确立和巩固自身的统治,推行新政。此事历经三年,最终以世宗一方胜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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