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亭长开始亲自忙前忙后。
几个亭卒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没办法。
上差都醒了。
那我们的亭长大人肯定就得好好表现一番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就算摊上了倒霉事儿,他也希望章邯看在他这么努力尽心的份上,高抬贵手啥的。
如此。
章邯醒了以后,只觉浑身上下都明酸疼不已,但他依旧强撑着做了起来。
章邯:“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睡了多久?”
络腮胡亭长:“上差您昨天下午左右到我们的村的,现在已经第二天早上了。”
章邯:“嗯,扶我起来,我要搜村!”
络腮胡亭长:“啊?您不打算吃口东西歇歇吗?”
章邯:“我可以边搜边吃,赶紧叫人,把能听话且能动的人,都给我叫来。”
络腮胡亭长:“……”
一刻钟后。
只见亭卒、求盗、亭佐组成的十几个人,全部到齐。
短时间内。
络腮胡亭长就只能找这么些人。
乡有秩那边召集人手需要时间,而且也不一定都会配合。
更往下的里一级,什伍一级就更加不用说了。
我管你什么秦廷大人物。
只要不死在这儿。
你的命令我就出工不出力。
封村?
对不起,地方太大,人太少,天气太冷,根本办不到……
反正一堆借口由头。
好在络腮胡亭长还算配合,他是没办法,谁让他最先摊上了呢?
与此同时。
村子里开始发生骚乱。
有几家人昨夜被冻绝户了,或两口人,或三口人,就连一件像样的取暖衣物都没有,全部被冻死。
这么一来。
村子里对于绝户的人家,都是怎么处理的?
答案是……
先一群人看热闹,纷纷叫嚷着死了人啥的。
后续就看谁第一个动手了。
闯进绝户人的家中,把能抢的都给抢了,地上保证连一根茅草都不会落下。
门板都给你拆喽!
还有死人身上单衣。
甭管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只要能往身上套,保证都给你扒的干干净净。
转念之间。
绝户人家就被抢掠一空,只剩下赤条条的两三具尸体横在地上,硬挺挺的,死不瞑目!
直到章邯的到来……
章邯没有闲空去感慨什么。
无论是关中也好,中原也罢。
冬天都不好过。
只是魏地受了灾,情况会更严重一些,底层的魏民黔首,一般都是三天吃一顿。
勉强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至于吃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要么卖儿鬻女。
要么野草树皮充饥,没有别的办法。
遂。
在严寒大雪来的第一天,才会出现许多人冻死,而且还有冻绝户的情况发生。
着实应了那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章邯巡视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疑点,就前往了下一家。
他判断……
依照昨夜的天气情况,大降温,又降雪。
如果没人帮那个叛逆分子换衣取暖,那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断无其他可能。
直至搜查了十几户以后。
章邯隐隐听到有村民在互相交谈,拉呱。
“听说了吗?老东头那家人也被冻死了,他家不是有点家底的吗?怎么一夜都没挺过去?”
“太抠了呗,还能因为啥?有茅草不舍得烧起来取暖,估计想着来日方长,硬扛扛……结果把自己一家五口都给扛挺了,最后他们的那些个家底,反倒是便宜了那些个王八犊子。”
“嗨!别提了,我鞋都恨不得跑掉了,也没能赶上,等我到的时候,毛都没剩下一根。”
“嗤!夸张了吧,毛估计还是有很多的……”
……
眼看着几个村民越说越离谱。
章邯转身就朝着老东头那户人家走去。
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
人们的内心都会产生些许异化。
什么兔死狐悲。
什么伤感邻里邻居之类的。
都是胡扯……
真到了这个时候。
大多数人都希望邻居能够死的快一些。
因为只有周围的人死了,他们才能吃绝户,尔后让自己一家苟延残喘。
除此之外。
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凛冬已至,天寒地冻。
对于生存资源的考验只会越来越高。
你先倒地成盒了。
就必然会有人前来舔包。
那么问题来了。
你会心疼那个倒地成盒的人吗?
肯定是不会的。
甚至必要的时候。
你还会在夜里送邻里邻居上路,然后先抢头筹第一波……
当然这么搞也有风险。
人都是会反抗的。
你受伤了怎么办?
又或者被官吏抓了典型进行严惩怎么办?
总而言之。
唯有巨大的风险,与回报不成比例,才会压抑住人的掠夺本性。
不一会儿。
章邯与络腮胡亭长汇合,一起进入了老东头的五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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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条件显然比那些赤脚黔首要强上许多,按理说不应该第一天就被冻死才对。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两夫妻加三个孩子,现在全部挺着赤条条的梆硬尸体,在那个空房间里躺着,周遭的门板、衣物……反正只要是能点燃,能穿或者能用的东西,现在全部都被洗劫一空了。
“……”
章邯看着那三个赤条条小孩的尸体,脸色有点难看。
络腮胡亭长见状道:“上差,您也别见怪,咱们这个村子的条件你也看到了,差点就被黄河给淹了,纯属运气好躲过一劫……但今年庄稼收成?不怎么样,饿死冻死的人太多了。”
络腮胡亭长也是经历过许多的人。
魏地五郡,还是很大的。
他们处于河东郡下辖的乡亭,情况相对还算好一些。
最惨自然当属河内郡。
不说一片泽国,那也是几乎没啥好地方了。
而许尚就是要深入最艰苦的地方,才能在最基层目睹到真实情况。
而章邯跳进黄河,一路被冲出了河内,来到了河东……
“上差,走吧。”
络腮胡亭长摆了摆手道:“都被抢光了,连根茅草都不会剩下,我们没必要再多此一举的搜查了。”
现在就是典型的吃绝户情况。
谁家先死人,就会便宜别人家。
或许你会说了。
官吏为何不拦?
问题是怎么拦?
人都特么要活不下去了,你拦一下试试。
原本就处于秩序崩溃的边缘。
人性时刻都在受到天灾的考验。
这个时候你再上去加码……
只会瞬间引爆民怨。
到时候就不是吃绝户的问题了,而是以下克上,人急红眼了,什么都吃,什么都抢。
即:基层官吏和富户为了防止事态失控,只能默许民众互相吃绝户。
否则。
底层黔首民众就会往上吃,先吃富户,再吃官吏家庭……
忽然。
“等等。”
章邯发现了地上较多的血色痕迹。
原本他并没有当回事。
毕竟那么多人前来抢东西,很有可能打起来什么的。
留下一些血迹也正常。
但章邯秉持着谨慎细致的态度,他还是打算把两个大人的尸体验一验……
随着男户主的尸体被翻个身,只见他背后的伤口,立即露了出来。
是利刃所伤。
“呵!找到你了!”
章邯见状顿时两眼放光。
自从皇帝收缴天下之兵以后,基层对于利刃的管控极严,就连劣质的铁器农具都得上报。
所以。
这户人家其实是被人在睡梦中杀死的。
或者确切的来说。
两个大人被杀了。
遂导致保暖的东西被抢,最终使得三个小孩也被冻死了。
谁做的?
必是那个叛逆分子无异。
“把你手下的那几个人都叫来。”
章邯起身道:“以这个房间为方圆……算了,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章邯本能的打算指挥人手,围追堵截。
可他转念又觉得那些人不可靠。
甚至于就连络腮胡亭长,章邯都不太信得过。
这么一来。
章邯也就没有放任络腮胡亭长跟他分散行动。
两人选择了一起按照老东头这户人家,进行密切排查。
最终。
章邯又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大概确定了张良的位置。
不过他有一点非常好奇。
那就是……
昨天连他都差点没缓过劲儿来。
那个叛逆分子居然还能悄无声息的入室杀人,再抢东西?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章邯之前远远的瞧着对方,也不像多么壮硕的人啊!
为何这么有毅力……
好像也不对。
白天被黄河冲的五迷三道,又跑又追的累到昏厥,晚上又是极致的凛冬严寒。
多重极端情况的叠加之下。
这已经不是毅力不毅力的了。
你再怎么有韧性。
人也是存在承受上限的。
无论是心理亦或者生理,皆是如此。
“待会儿逮住他必须得好好问问,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章邯嘀嘀咕咕的走进了一户农家的后院。
络腮胡亭长也不敢问上差究竟在絮叨着什么,反正章邯往哪走,他就亦步亦趋,绝不落后,也不走前头。
主打的就是一个听话。
倒让章邯省心不少。
接下来。
章邯就开始照例排查一户户人家,稍微有些家底的,都是一大家子在一块儿,父母、兄弟、婆姨……
尽管房子是土胚,但都有一个小院子。
老人都是蔫蔫的。
偶尔有小孩倒是状态不错。
中原的宗法制,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体现。
或许有人就会说了。
按照孝道论,不是应该让年龄最大的老一辈吃好饭吗?
可大多数老人往往还是愿意苦一苦自己……
即:依据宗法孝道而言,一家之主便是那个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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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儿子和儿媳,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都需要老父亲进行调理分配。
这种时候,有本事的儿子肯定就得付出多一些,没本事的则是需要拉一把。
这会造成一个问题。
也就是在亲情纽带中,很多时候会出现谁弱谁撒欢,谁弱谁有理。
你是老大,你有本事,你就应该多孝敬些。
我能力有限,我就只能做这么多,甚至还需要你补贴我。
换算到现世……
便出现了扶弟魔,原生家庭,吸血包之类的概念。
不过这也不能全部怪到家庭二字上。
还有一些地区性的社会共识……
比如某地彩礼极高,动则大几十万。
如果你的女儿不要彩礼,那么就意味着你的儿子只能打光棍,连二婚的都找不到。
怎么办?
作为父母将没有别的选择。
根据当地社会性的习俗和共识,有些地方的家庭份子,先天就得做出牺牲。
否则,整个家庭都得跟着受到议论和嘲讽。
比如别人家的女儿都彩礼几十万。
你家白送……人家就会说是便宜货……婆家不尊重之类的……
当然。
这种所谓的议论,当代年轻人越发的不太重视了。
原因是什么?
其实就是宗法制的个体原子化。
从分封诸侯,削至世家大族,再削至乡绅地主,再削至个体家庭……
那么是否未来就连三口之家也会被削没呢?
就像所谓的资本发达社会,你长到十八岁以后,我就没什么义务再管你了。
这显然不可能。
东方儒家宗法文化的根基传承两千余年,纵然到了工业时代,人们都进入了个体原子化的阶段……
以前是远亲不如近邻。
现在我特么连邻居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可两广一些地区的宗族祭祀习俗,逢年过节的时候依旧兴盛。
此乃东方文明形态的独有特征。
言归正传。
宗法制需要牺牲特定家庭份子的部分利益,顾全大局,并迎合社会性共识。
有不公平的一面。
自然也就有好的一面。
比如……
儿子孝敬老父亲。
老父亲却看不得大孙子忍饥挨饿,于是都会让自家大孙子吃的更好些。
这就形成了以亲情为纽带的三代同堂,协心同力。
否则。
孙子跟爷爷就亲不起来。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是几个儿子,很多个孙子,老父亲要怎么端平那碗水呢?
这就得看那些个孙子谁有眼力见了。
老父亲总会有偏爱的。
就得看某个大孙依靠个人情商,进而攫取更多的家庭资源。
或许你会说了。
这对别人不公平。
但像这种情况,其实是相对公平的。
因为你出身社会以后,也需要走人脉,搞关系,通晓人情世故。
往上讨老人欢心。
老人获得承欢膝下的晚年。
孩子获得了家庭资源和个人成长,这是较为良性的竞争与提升。
所以。
部分政商家庭出身的优秀孩子,接人待物就是不一样,往往可以做到超出同龄人的成熟稳重。
而一些普通家庭的木讷孩子,得到的父母规训,都是要老实之类的。
这种老实孩子出身社会以后。
大多都会比较吃亏。
可能得到三十岁以后,各种摸爬滚打,才能获得较为明显的成长……
甚至很难再更进一步。
因为人长大以后,思维、性格各方面都有些定型了。
很难改……
也正应了那句话。
一对情侣错误的开始,往往都是想要改变对方。
所谓磨合很多时候都是暂时性的妥协。
最终。
人,都是本性难移。
……
回到此刻。
章邯已经排查到第二十几户人家……
他也总算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富户人家的紧张程度。
有些不太正常。
对于他的搜查,也出现了刻意遮掩的意思。
在章邯眼中……
你越是遮掩,那就越有问题。
于是。
章邯里里外外把这户人家搜了个底朝天,茅草堆都专门扬开了找一遍。
却也没找出什么来。
章邯有点疑惑,在离开之际,他多走了几步,却又转而停下。
络腮胡亭长询问:“这……怎么了上差,我们刚刚不是已经搜过了,没啥问题啊!”
“不,我瞧着刚刚那家的次子,有点眼熟。”
章邯皱眉,富户一家不算小孩,都有十几口人,外加几个伙计。
而他想查的叛逆分子,都是狼狈不堪,冻的半死不活,不敢露面……
但联系之前死亡的那一家五口。
显然那个叛逆分子,很有余力。
想到这里。
章邯毫不犹豫的杀了个回马枪。
同时他开口询问道:“你老实交代,这个富户平时对我大秦应该多有违逆吧?”
络腮胡亭长闻言:“这个……上差,我们村子都是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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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腮胡亭长本能的想为自己人说话。
他的立场就是尽量糊弄,千万别给章邯惹毛了。
你真让他当大秦之鹰犬。
显然他还是更在乎搁当地的名声,尤其对于这些个富户,人家也有人在秦为吏,撕破脸了大家都会很难受。
“哼!”
章邯不管那一套。
他进到富户的家中,让富户重新把所有人都给聚集起来。
富户只能照办。
结果人刚到齐,还没开始细查……
章邯就发现少了一个。
刚刚是十三口人,三个伙计。
现在少了一个伙计。
毫无疑问。
叛逆份子刚刚假冒成了伙计,意图蒙混过关,结果章邯杀了个回马枪。
忽的。
“铮!”
章邯拔出了络腮胡腰间的青铜剑,架在了富户的脖子上:“说,那人往哪儿逃了?”
话音未落。
富户应声跪地……
可富户的几个儿子竟然愤慨大骂出声。
“你这暴秦的走狗!”
“他就一个人,弄死他……”
“大胡子,咱们乡里乡亲的,这种时候不抱团,更待何时?”
……
络腮胡亭长闻言顿时露出了苦瓜脸。
完了!
完犊子了啊!
他就想安安稳稳的混个差事。
怎么就这么难呢?
一个个的都想拖他下水,反抗暴秦。
问题是秦皇东巡回归,带了足足十几万大军。
前面的齐楚叛乱。
连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现在就他们村里这些个人,就想搞揭竿而起的那一套?
纯属活的不耐烦了啊!
“特娘的,都给我滚进来,拿下这帮子乱民!”
随着络腮胡亭长一声高喝,外面众多亭卒纷纷踹门闯了进来。
这下就真的没有任何悬念了。
几个大骂暴秦的儿子,迅速被拿下。
章邯面色始终沉稳……
同时他心中也在想,如果络腮胡亭长也叛变了,还真有些麻烦。
双拳难敌四手。
好汉架不住人多。
章邯可以打三五七八个……一个人挑十个那就真有些费力了。
更何况他的身体还没有好转。
幸亏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紧接着。
富户只得指了指后院的狗洞……
章邯毫不犹豫的翻墙爬了出去,然后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没错了,绝对是他心心念念的叛逆分子。
章邯跳下墙,一顿狂追。
张良在前面拼了命的跑。
你追。
他逃。
闹的是鸡飞狗跳。
另外。
张良的身体素质其实是远不如章邯的,但他给自己准备了丹药,依靠丹药强行支撑自己在凛冬环境中保持清醒。
尔后杀人抢夺衣物,又弄了些吃食……
后面投靠富户也是半威胁加上半承诺。
当然更重要的是……
张良提前听到了那家几个儿子对于暴秦极端敌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张良也很讲道义,上去就献上了自己贴身的玉珏,此乃珍贵之物。
同时。
他也明确表示自己今日既然来到了富户家中,那就是缘分了,抗秦大计……即刻开始……
这句话其实威胁居多。
他既然已经到了富户的家中。
富户就是妥妥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横竖都有可能受到牵连,不如尽量给他打好掩护。
还有就是五代相韩的张家,名声总归有一些的。
总而言之。
张良通过一系列的努力,在这个村子东躲西藏……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选择远遁。
一则是来不及。
二则出去乱跑其实也很危险。
三则就是丹药的效果不持续……
张良严重透支身体,他需要补充和休息,再搞远遁的那一套,他会把自己活活累死的。
“呼!呼!”
张良跑到一处贫农的矮院墙根处,他终于是彻底跑不动了。
只能依靠在白雪皑皑的墙角,呆愣愣看着章邯提剑靠近……
“至于嘛?追我到这个地步?”
张良大喘气的道:“你是缺钱缺红眼了吧?可我的人头也值不了几个钱,这样吧……你放我一马,我保证让你发财。”
眼下张良只能尝试着来软的,拿钱买命,贿赂一下。
“呵,发财!”
章邯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我跳黄河追了你一天一夜,就为了发财?”
章邯对于钱财并不怎么贪恋。
他需要的是机会。
一个上战场带兵的机会!
驰骋沙场。
乃是他的毕生所愿。
显然,唯有张良的头颅,才能让他达成所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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