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焦糖拿铁,谢谢。”
中午,咖啡厅某包间的卡座沙发上,王晓天将勾选好的菜单递给旁边的服务员,白衬衫黑领结的小姐姐接过本子礼貌地弯腰说了一句“好的,请稍等”,便悄然退下并带上了门。
星状聚集的暖色灯光,轻缓悠扬的灵魂乐曲,远离外界纷扰的环境,足以让精神紧绷的人感到舒适惬意,倘若能在暗红色的墙板上增添浪漫色彩的壁纸,妥妥就是一处约会圣地。
唯一比较煞风景的大概只有王晓天身上的志愿者马甲了。
哦,也许对面的女主角不介意,因为她压根没敢看王晓天的脸,全程都低着脑袋,披头散发的样子虽然不至于邋遢,但离女鬼也就差了一件白衣。
沈心怡,一个被命运迫害的可怜女人。
通过她的只言片语,王晓天(任道然)大致侧写出了前者的成长经历和心理路程——
她的父母都是农村人,因为祖辈重男轻女的思想,他们结婚以后便秉承这个观念拼命地生孩子。
他们的生活条件并不富裕,幸运也没有眷顾他们,所以在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几乎穷困潦倒了。
她是父母的第三胎,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在她六岁那年跑到了省外打工,二姐也早早地跟随爷爷奶奶天天下地干农活,只有她尚且年幼能过着相对舒适的日子。
但也不尽然,由于传宗接代的希望破灭,父母开始吵架,从生孩子问题吵到金钱问题,又从金钱问题吵到感情琐事,有时甚至看她不顺眼,骂她是个出去卖都没人要的败家东西父亲的语言暴力,母亲的针锋相对,双方的肢体冲突,给她的童年带去了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更如循环噩梦般侵蚀着她那颗纯洁向往美好的心灵。
无法逃避,无力反抗,无话敢讲。
每逢她想要走出阴影,遗忘痛苦,就会被他们的歇斯底里打回原形。
当她试图从校园里寻找快乐,却忽然发现安静乖巧的自己与同龄孩子是那么格格不入:男生可以嬉皮笑脸地给旁人取难听的绰号,每天把脏话挂在嘴边,将欺负与侮辱视作打闹和游戏,有不服管教者被老师点名批评还觉得无上光荣。女生之间看似和睦共处,实则暗流涌动,她们课上是三好学生,课下滥用职权、攀比虚荣,表面一朵人畜无害白莲花,背后嚼人舌根散布谣言虽说这些现象没有大规模蔓延,但在她眼里,它们就是坏了一碗好汤的老鼠屎,即便汤汁如何珍贵鲜美香气四溢也叫人忍不住恶心干呕兴趣全无。
谢天谢地,在父母的“读书无用论”外加家庭经济条件的双重压力下,读完九年制义务教育后她就名正言顺地辍学了。
沈心怡没什么所谓,她想如果一位人民教师无法将课程内容讲得生动有趣,让学生都愿意去听,愿意去学,愿意举手发言,那他(她)就称不上真正的教师。教师应该深刻理解教育的神圣性与重要性,而不光只停留于表面的说教,可他们都忽略了前者,仅把教师当成一个职业,一份赚钱的工作不像学生的学生,不配老师的老师,让她对学校充满了厌恶和失望。
她开始抱着天高任鸟飞的幻想步入社会,可脑海的声音警告她,光明是无法触及之地,折翼的鸟注定要蜷缩在黑暗里遥望苦海无边,若是自不量力地去追逐诗和远方,光必会刺痛你的双眼,灼烧你的皮肤,贯穿你的心脏与灵魂,将你重新钉死在深渊最深处。
沈心怡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一只仅会望着天空发呆又不吱声的乌鸦怎能妄想过上凤凰般的生活?她生来就是乌鸦,一个父母传宗接代的牺牲品、家庭暴力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刻满哭脸身不由己的玩具人偶,活着的意义便是混吃等死。
所以面试工作的时候,她的简历和自我介绍只有一个姓名,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与沉默。面试官此时会露出诧异的神情,看着她阴郁的双眼询问原因,得到含糊其辞的答复后,再一阵摇头,委婉地请她离开。个别好心人还会给她灌输鸡汤,提醒她需要调整心理状态,改善精神面貌,丰富一下简历,她都无动于衷。
光明果然是无法容纳黑暗的。沈心怡自嘲地想。社会就是这样,其外观越是美好华丽,其内核便越是残酷丑陋,优胜者站在劣汰者堆积的尸骨之上,继承了所谓光的积极正义,他们的温度却与黑暗等同。
或许真正的光明从未存在,人间只有实质的黑暗与虚假的光明。
她必须伪装着活下去,并将忍受黑暗的光明,在光明的黑暗中生不如死。
二月,她进入了一座离家不是很远的纺织厂,骑自行车上下班。
但试用期还未结束,她便以身体不堪重负,无法适应环境为由主动辞职。
——我不明白,把生命的大半辈子都花在这样愚蠢、机械、无趣的工作上,受苦受难,就是为了遵循可悲的动物本能繁衍后代吗?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从未真正地活过。如果死亡不会有疼痛,如果出生可以选择,我恨不得立马消失。
四月,她在某餐厅通过“形式主义”的面试,签订了服务员的劳动合同,月薪2000,五险一金,包吃包住。
可是她动作笨手笨脚,思维反应迟钝,干活的时候总给同事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而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以及不苟言笑的性格也经常引起顾客的不喜,没过多久她就被老板辞退了。
——呵,这种反人类的职业不做也罢,把顾客当上帝,把自己当天使,上帝可以随意辱骂刁难天使,而天使只能微笑着不能回骂上帝,尽管天使心里想问候上帝祂妈,嘴上还是只能说着文明礼貌用语,再您妈的见!
六月,七月,八月
沈心怡从农村奔波到市区,在辞职与被辞职之间循环往复,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她破天荒地没有向现实妥协。
生命应该随心所欲,而不是随波逐流。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如果工作不能带来快乐,她宁愿饿死街头。
现实远比故事更加魔幻。
两年前的雨夜,失去第四份工作的沈心怡在一家休闲酒吧里喝得天昏地暗。
这是一段爱情故事的起点,虽然它有点烂俗,充斥着诸多虚假与偶然,但故事中的女主角深信不疑,或者说,那时的她化作了飞蛾,明知光芒可望不可及,却依旧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
为爱赌上一切,很傻很感人,不是么?
一个生活落魄、家庭不幸甚至宁可风餐露宿也不回家的女子,夜晚单独出现在酒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人们普遍会认为她自甘堕落了这简直是污蔑,对于无学历、无背景、无能力的废物来说,他(她)的努力一文不值,他们是被迫堕落。
没有人愿做任凭摆布的棋子,但没有做棋手的命,就得有当棋子的觉悟,沈心怡没有这样的觉悟,不自量力地想要跳出棋盘,所以她成为了一颗弃子。
弃子寻求醉生梦死有错吗?哪怕不是弃子,他(她)也有醉生梦死的权利。
当然,沈心怡厌倦了做乖乖女,并不代表她是喝醉就敢闷头大睡的傻白甜。
她选择酒吧在正规的基础上有三项标准:一,没有搅乱神经的噪声,二,没有影响视觉的光束,三,没有“群魔乱舞”。
同样的,深谙人性险恶的她会适当控制饮酒量并用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机的高频率定时闹钟能让她保持半分沉沦半分清醒的状态。若真有色胆包天的“捡尸者”以为她是能随便带走施加侵犯玩弄的女人,那么他将在最兴奋最放松的时候品尝到断子绝孙的滋味。
三瓶果啤入肚,沈心怡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忍着眩晕勉强支起身子,大致扫了眼周围,确认无人窥视后,才踉踉跄跄地向着左手边的卫生间跑去。
灰姑娘与王子的邂逅便发生在这一瞬间。
她迎面撞到了一个男人,不小心倒在了他的怀里,更糟糕的是她还把酸臭的秽物都吐到了男人的西装上。
沈心怡一下子懵了,她僵住了动作,忘记了言语,又慌又尬,只能保持着暧昧的姿势等待男人的大发雷霆。
然而一切风平浪静,当她回过神时,男人已经把她扶到了附近的沙发上,没有愤怒,没有动手动脚,举止礼貌得像个绅士。
“没事的,你在这里等我。”男人语气温柔,他脱掉脏污的外套,拿着衣服大步离开了。
沈心怡注视着男人潇洒的背影,心目中的天子仿佛与后者完美重合在了一起,她双眼迷离,不自禁地犯了花痴。
很快,换上新装的男人端着一杯淡黄色的液体递到她面前:“蜂蜜水,醒酒的。”
“谢谢。”沈心怡看也不看,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她知道这杯饮料有被下迷药的可能,但此刻她愿意相信男人是真心诚意关心自己,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是内心太过渴望王子救赎,她动情了,泛红的脸颊娇艳欲滴,甚至觉得今晚的巧合是天赐良缘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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