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的晚上,皓白的月光洒在城下那一大片盛开的梨花林里,纷飞的花瓣高高扬起,落在城楼上,旋转飞舞。
城楼上的人白衣如雪,温润如玉。
身后的侍卫惊恐的看着前头那人,“圣上、圣上,您快下来啊!”
流容没听见似的,只伸出手指去描画天上的月亮,一笔又一笔,却原来勾勒的不是月亮,是一个人的轮廓。五官模糊,无人认得出来。
有云遮住了月亮一边,他着急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要!圣上!快下来——!”“快,快去叫将军和丞相!”
眼角、眉梢、翩飞舞动的衣袂裙角、手中徐徐摇晃的白玉扇子……终于画完了所有的线条。隔着空气,那勾画出来的人像是活了,眉眼生动的朝他走了过来。
笑意温柔,风流袅袅。
快了,那人就快要走到自己面前了。流容伸出手去够,城楼上的风将他的衣裳高高吹了起来,乍一看去竟是要随风而去一般。
只差咫尺的距离了。
倏然,那乘着月光走来的人极其痛苦的捂住了脸,等再抬起来的时候,烙了“娼”字的半张脸血淋淋的狰狞,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下一秒身体就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坠落了下去!
流家的人,注定永生永世受尽孤独寂寞……
流容仰起头,泪如雨下。可随即他又笑了,浅浅温柔的笑,仿佛还在落音山上的时候,两个人相互依偎在梨花树下。
如今,竟是她为他倾尽一切,声誉还是情意都搭进去了。最后,她心灰意冷投了旁人的怀抱,埋骨他处。
原来这是债,早晚都要偿还的,流容想。
“郡主,容儿将这条命赔给你了,你接着啊……”
“圣上——!!”
身后的侍卫急促的冲上前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袭绣着龙纹的白衣纵身就跳了下去!连一角衣摆都未能抓住。
百丈城墙,这一跳,便是再无活路。
城下,一身染血的白衣在月光下泛着耀眼的颜色。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还能闻到骨子淡淡的香味儿,嘴角一抹笑意,温柔至极。
风拂过,雪白的梨花瓣落了满地,将一地血红半遮半掩。
“我们……终究还是来迟了。”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匆匆赶到的玉无瑕望着那一片血染的白色,阖眼垂首。
令扬叹口气,“其实……流家的君王,都是明君,只因为不会爱,这才世世都错。在情爱面前,永远都是输家。”
他想起风瑶,那个被仇恨左右了半辈子的女孩,他们不都一样么?不会爱,也学不会爱,便注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
五月初五,流无心出现在长安城里,依旧冰蓝色的衣裳,气质温柔眉目如画。一阵风吹进暖阁,扬起了他额前的头发,细腻的肌肤上一条伤疤狰狞蜿蜒。
玉无瑕坐在他对面,“幸好,你还活着。”
“死里逃生,比起活着,更向往死亡,这天下,我已不愿再多看一眼。”流无心的语气淡淡的,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入口苦涩。
顿了顿,他还是补了一句,“不管如何,多谢丞相……或者是灵玉公子的救命之恩。”
“无暇本就来自江湖,但九重塔的身份,早就是往事不堪回首了,如今早已没有什么灵玉公子,只有一个一心想要太平江山的丞相玉无瑕。”玉无瑕凝视着对面的人,目光灼灼,“我说到这儿,三皇子可是懂了?我希望你能将这繁华盛世继续下去,流家的天下,不能失。”
流无心苦笑,“我能拒绝么?事到如今,我只问你,白篆和江山郡主,她们的坟在哪儿?”
“皇妃埋在了昔日的冷心宫里,而殿下的所在……恕无暇不能相告。”
“是怕我去打扰了她么?”
“殿下理解就好。”
时年端午节,归来的三皇子在摄政丞相玉无瑕的扶持下登上皇位,比起那只在位短短两年的先帝,流无心的经国能力更甚出彩,甚至比起那位开国的皇帝也不遑多让。不过半年的光景,整个皇朝已是呈现出另一番昌盛的局面。
“好大的走马灯啊,真漂亮!无暇哥你快来看呀!”
“小心些,别弄坏了,否则圣上会罚你的。”玉无瑕无奈的摇摇头,嘴上虽说的责备,可眼底的那份浓浓的宠溺怎么都掩盖不住。
这丫头,大老远的从洛阳寻到长安,原以为那莽撞的性子能改些,谁料却变本加厉的,来皇宫玩了不过两日就惦记上了一直挂着铁锁的恣意宫。
一张小甜嘴儿哄的圣上心情好,便想也不想的就将钥匙给了她。玉无瑕欲阻止,却被流无心拦了下来,揶揄了一番,“反正那里现也没什么重要的物什,孩子嘛,本就是用来宠的,更何况……呵呵,她对丞相的那点儿小心思谁看不出来,真心难求哦,尤其还是这么一颗毫无杂质的。丞相,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切莫错过了再来后悔啊。”
“哎哎,那屋里的东西别乱动……!”
“咦,这是什么?”翻箱倒柜的小野猫儿终于消停了下来,将伸进柜子里的半个身子收了回来,手里还捧出来个精致的小匣子。
匣子没锁,轻轻一掀就打开了,里头放了个信封、几本册子还有一个绣花的香囊。随手翻了翻最上头的那本册子,小野猫儿疑惑的眨眨眼,“这怎么这么像九重塔的武功?怎么在这儿,无暇哥,快说,是不是你偷偷带……”
“说什么呢!”玉无瑕没好气的敲了她一记,“什么好像,这根本就是好么,我看你啊,真是越来越嚣张了,不好好练功净偷跑出来。不过……”
他拆开那封书信,起先还是疑惑的神情越往后看就愈发的凝重。随即一把就拿过那只从未打开过的香囊,扯开了带子,一张轻飘飘的绢纸就落进了他的掌心。
玉无瑕怔了怔,转身就往外跑!
“无暇哥!你去哪儿啊,等等我……!”
已经月上柳梢了,两匹雪白的马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山谷边停了下来。小野猫儿跑得慢,使上内力才勉强追的上前头的人。
追的气喘吁吁的,就着浅淡的月色,她看见脚下这一大片草地上竟然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儿,一望无垠的,还有萤火虫流光飞舞,煞是好看。
“……希望……还来得及……”
玉无瑕顾不得看,只在一处小河边儿上停了下来,他后退两步,闭眼将真气凝聚在掌心,对着身旁的土地就是一掌。
瞬时草木开裂,土石飞扬,偌大的草地竟生生被轰出了一个大坑!
其实此刻若是有朝中的人在场,定会大惊失色,原来一直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丞相竟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坑里隔着一个箱子,透过白玉的箱壁赫然能看见里头闪闪发光的宝石,就着箱子的光芒,还能看见它旁边静静躺着的人,戴着面纱,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
“这……这是谁?尸身竟然不会腐烂,这……”少女咬着嘴唇,紧紧拽着玉无瑕衣袖的手都泄露了她的不安和害怕。
这样的事,从未见过。
玉无瑕松口气,喃喃道,“幸好……还不晚……”
他将那箱子里发光的宝石取出来,又将尸体的面纱轻轻掀开一角,掰开她的嘴放了进去。这才将那坑中的人抱了出来。
提上箱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急促的吩咐,“你去宫里告诉圣上,就说我有急事要离开些时日,望圣上准允。”
“啊,是!”少女追上去,急匆匆的想要看一眼他怀中的人,无奈遮着面纱,下半张脸完全都看不清。“无暇哥,你要去哪儿啊?!”
“回洛阳!”
一身明黄的流无心望着大敞开的恣意宫,叹口气,然后吩咐身后的宫女去将门重新锁起来。宫女转身的时候见角落里有个东西混在落地的花瓣里,便俯身捡了起来。
是一方已经泛黄了的绢纸,在这被多次荒废了的地方竟有这种东西,实在是件令人讶异的事儿。宫女看了看,“圣上,这上头还有字。”
“哦,让朕看看。”接过绢纸,流无心就着微弱的宫灯瞅那上头,只见泛黄的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九重精魂玉寒生,三生又三世。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流无心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顿了顿,便又补了一句,“想必是哪个红鸾星动的宫人随意写下的吧,无妨。朕乏了,回吧。”
刚回了寝宫,便又宫女进来通报,“圣上,玉小姐求见。”
淡淡的看了眼桌上的那方绢布,然后挑起来投进旁边明灭的灯焰里,又淡淡的应,“宣吧。”
……
玉无瑕风尘仆仆赶到洛阳的时候,已是隔天的傍晚。
半边夕阳挂在天上,惨淡淡的光笼罩了半个天地,一眼望去竟是如血般的殷红。最南城边的那座塔高高耸立着,无数大红灯笼沿着飞檐垂下,长长流苏随风摇曳,映着天际的残阳,肃穆庄严。
抱着怀里的尸体一路用内力掠上了九重塔,沿途无数弟子俯身行礼,玉无瑕理也不理,直接奔着顶层的大殿冲去。门外的侍女欲拦,却被他一掌隔开。
内殿,四大护法九位长老齐齐行礼,“见过少主!”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已经玩的忘了自己是谁了。”金黄绣纹的纱幔内,一个颇是慵懒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阵内力就飘了出来,将两边的纱幔自动挂起,只剩珠玉垂帘伶俜作响。
玉无瑕将怀里的人往前一推,“救她!”
“一个死人,怎么救?再说,你该找圣医,而非为父。玉儿啊,你该是收收心了……”
“她是梨家的后人!”
原本流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四大护法和那些长老皆是震惊的看着那已然死去的尸体,榻上那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也坐了起来,手一伸,玉无瑕怀中的尸体就飞起来,落在了他的怀里。
这身体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可却保存完好未见腐烂,并且隐隐能透出上古邪物逍遥泪的气息,想来是梨家后人已是准确无误。
可那脸上的面纱……抬手想要去掀开,却被玉无瑕冲上来拦住,“别……!别看,就当……是给她留个尊严,好么?父尊,救她。无论是为江湖还是皇朝,她都不能死。”
……
世有驻颜法两种,一是在丧失挚爱之后服下剧毒“红颜枯骨”,二是练就精魂辅以绝世功力方能达到。第一条虽能葆青春不老,可不能永生,而第二条则既能永驻青春,更能长生不死,只不过却是无人成功过罢了。
试问连水月教主和梨王逍尘都达不到的境界,世人怎还会有人达到呢?于是这永生的法子,便岁岁年年的在九重塔的书楼里蒙尘,搁浅了。
另外,在驻颜的法子侧边还写了一行蝇头小字。
伴以起死回生者,以命换命。
床边,穿着紫色鸢尾花衣裳的女子雍容华贵,却是已经死去多时了。竟是从皇宫里失踪两年的皇后未央鸢。
“以命换命救你的是她,不是本尊,所以无需感激我什么。”灵镜转过身,对那寒冰床上方才睁开眼的白衣女子说道。末了,才又补了一句,“另外,她让我告诉你,三生又三世的含义,若是你愿意等,终有一天还会再见到他。”
“哪怕是十年、百年?”
“是。”
(皇朝篇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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