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兵祸
虽然关盛云带走了绝大部分舟船,河汊里,苇荡里,也总会有些漏网之舟。燃字阁 www.ranzige.com被大人们东一只西一只地搜出来,居然凑出三十多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按照计划,闫文龙与莫翰韬等大张旗鼓地出了延安府,造出足够的声势后,改走水路,顺延水而下,到黑家堡分兵:闫文龙这一路弃舟登岸去“收复”延川、莫翰韬这路则继续乘船去“收复”延长。之所以如此分配,是考虑到毕竟后者在牢里被关了那么久,路上长途跋涉身体有些扛不住,乘船顺流而下,省力一些。
没想到刚刚抵达黑家堡,闫大人那一路正在热热闹闹地下船,有人猛然惊恐地发现,远处漫山遍野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向这里涌来!是贼人们还没走干净、还是又杀了回来、抑或是惨遭浩劫后无以为生的人们聚啸为盗众官员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前一刻还气吞山河的闫大人第一个跳回船上,一头扎进船舱,大声命令马上泊到对岸去!船老大哪敢怠慢,操橹急摇,累得满头大汗,船却纹丝不动。一连串恶毒的诟骂和诅咒威胁从青衣小帽的闫大人嘴里喷薄而出,幸好有岸上的丁壮发现,原来匆忙间忘了解缆,小船还牢牢系在岸边树上,连忙上前解开。没想到,不待这位好心人登船,小船便箭一般向对岸蹿去。
好心人情急之下和衣扑到河里,揪着手里的绳子头三两下伸手攀上船帮……“啪”的一声指骨骨折的脆响伴随着“啊呀”一声惨呼,船上衙役的铁尺已狠狠敲了下去,然后是一声断喝:“狗材,放手!”
其他船只的情况也类似,都在陆续划向延水南岸。已经登上北岸的勇士们,会水的纷纷跳进河里向南岸游去,不会水的则逃向东西两侧,还有的在岸边蹦着喊着骂着跪地恳求着……
梁老四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延川县郊外的杨家塬。
名字里虽带个老字,其实他才二十五岁,当然,是虚岁。他确实行四——他曾经有三个哥哥,不过,没成年就都先后夭了。梁老四长到五岁,娘也死了。现下老梁家只有四口人:爹老梁头、媳妇、还有个四岁的娃。
日子很苦。
这里的土地很贫瘠,丰年时亩产能收个一百多斤(明朝,十六两秤),遇到那些比较差的年景,种子粮都收不回来的时候也有过几回。逢年过节,或农忙需要重体力劳动那阵子,每天可以吃一两顿全干的,其他时间少半干多半稀再搭些野菜,也凑合。最差的时候便要吃草根和树皮。吃树皮可有讲究,否则,要不了多久便会把自己吃死……嗯,或者饿死。
最好吃的是榆树皮。有不懂的人,把树皮扒下来煮软些直接嚼了吃。一般情况下,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活活胀死掉——树皮就是树皮,再软也软不到哪里去,勉强咽下去,满肚子粗纤维消化不了。肚里难受就想喝水,在胃里的粗纤维被水一泡,膨胀起来,把胃撑破,人疼得在地上要滚一两个时辰,甚至更久才能死去。这时,如果遇到有经验的好心人,会给家人出主意,找根粗木棒照后脑狠狠敲一记,尽快结束亲人的痛苦罢,没得救的。吃得少,暂时没撑破胃的也活不了。人体的消化液无法消融这些东西,统统堆在胃肠里,最后还是死。更久,更痛苦。
榆树的粗糙外皮不能吃,能吃的是内侧那层软软的部分。揭下来,剥去外部的老皮,切成段,摊开晾干,再用磨子磨成粉,这个可以吃,也可以和橡子一起磨粉混了吃。唯一的问题是有些干:人屎和羊屎似的,都是黑蛋蛋。不过,能活命。
扒树皮也有学问。你不能围着树扒一圈,那样树便死了——等你把周围的树全整死了,自己也就离饿死不远了。要纵向扒,留一半,这样树不会死,到下个需要指望它的年景,还能救你一命。一般情况下,不太需要担心不够吃:你别忘了还有树根呢!树有多高,根就有多长!而且,树根须须麻麻的,从总量上来说,根上包裹的树皮比树干上那些可多多了。你可以放心大胆的掘掉一半树根扒了皮磨粉吃,只要别掘断主根,这棵树会一直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
时不时需要啃树皮的日子确实苦,但既然从不知道其他人、其他地方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子,自从懂事,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这般活法,梁老四也就认为这种生活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常态,也就不觉得苦了。
像其他邻居一样,梁老四的爹老梁头拼死拼活,在他二十那年用攒了好多年的几斗粮给他娶了媳妇。娘家人是冯家沟的,不远。见这家人只是两口,还都是壮劳力,亲事答应的挺痛快。很快,家里添了个男娃,老梁头对孙子这个疼啊,杂面馍馍都紧着孙子吃。有次孙子把锔过两次的破碗摔了,梁老四顺手甩了一巴掌过去,没等孙子哭出声来,老梁头的巴掌就呼到儿子脑壳上了……孙子跟爷爷也亲得不得了。
前阵子听说来了贼,老梁一家便跟着乡亲们躲进山沟沟里。过了几天,县城里陆续有人出来了。都说那贼们不比官家凶多少,只抢了富户,除了抓丁,没怎么为难穷苦人。老梁头惦记着破家里的那些零碎,儿子和媳妇没劝住,跑回家了。过了两天,老梁头乐得见牙不见眼地又跑回来,说贼们都走了,临走还开了县仓让大家去领粮,自己大着胆子过去,真背了大几十斤粮回家呢。于是躲着的人们都回了村,果然,家里还是那样,贼们只打县城,没下乡。
当晚,老梁头把埋起来的杂粮刨出来一些,全家人在屋里摸着黑美美地吃了顿干饭,大部分都继续埋着:全村百十户人家,有胆子跑县城背回来粮食的不到十户,家里有粮这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惦记上!
几天过去了,日子完全恢复了以往的常态。这天梁老四一大早出去砍柴,顺带看看林里下的套子能否套到点兔子啥的。到了午间,老梁头刚从田里回来逗孙子,杨家塬就被官兵围了,听口音是从榆林那里开过来的。
官兵们说要找反贼,挨家挨户的翻东西,稍微好一点的全不放过,都被抢了。起先老梁头还担心私藏的粮食被翻出来——就浅浅地埋在屋里炕边,用破麻袋和引火的秫秸杆浮皮潦草地盖着呢。于是挡在前面弓着腰说着好话可怜巴巴地央求着兵爷们。
娃被吓得大哭,媳妇赶忙一把抱怀里哄着。娃把头埋在娘怀里哭,虽然媳妇脸上抹了锅灰,但娃一拱,破衣服没盖住奶子的轮廓,几个家伙还是动了坏心。几人对视了一眼,便有两个过来把老梁头往屋外拖,另个去拉扯媳妇。娃死抱着娘不松手,这家伙急了,掐住娃的脖子便硬扯,娃的哭声立即岔了音,随即便被憋住了。老梁头见孙子危险,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连咬带抓地挣脱了两人就往前面扑,刚迈开步,感觉后心一凉,低头望下去,一截明晃晃的刀尖从前胸冒了出来。老梁头倒在地上,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地狱般的景象:娃被拎着腿倒提着抡起来,头在炕沿上撞碎了,媳妇被几个人按在死去的娃旁边……
几乎与此同时,全村都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往外跑,跑的快的算是捡了条命,跑的慢的大半都做了枉死鬼。
跑到野地里的人们惊恐地发现,周围好几个村子都有人在往外跑,看来过兵的可不止刘家塬冯家湾这几处。恐惧迅速蔓延,跑的人越聚越多。拖了柴正回家的梁老四远远看见,扔下柴捆就迎着人群往回跑,认出同村的人便拦住问,那人也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事,边挣脱边喊着让他一起跑兵灾。梁老四当然不会听,躲躲闪闪地往回潜,猫在村口的干河沟里向里面巴望,然后就看见自家房上窜出的火苗。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回去看个究竟,猛然见到路上倒卧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梁老四明白了:回去是死路一条。于是心里产生了侥幸的念头:爹和妻儿是不是也跑了出来如果这样,还是先找找看,万一找不到再回来,否则也是白送性命。梁老四扭头向南追着逃难的人群跑去。
正值青壮年,又空着手没带任何物什,不到个把时辰梁老四便追上了人群,在人群里穿行着,边大声喊着爹和妻儿。当晚,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就在野地里委顿着将就歇下。梁老四和其他寻找亲人的人没怎么睡,整夜磕磕绊绊地走着,用哑了的嗓子继续呼唤着。
第二天天亮时,人群继续向南逃去。快到午间,这些逃难的人差点把闫大人活活吓死。
等闫大人看清了黑压压的人群原来是百姓,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是逃兵灾的,看来官军已经捷足一步先到了延川!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梳子大家都不陌生,但篦子可能很多人没见过。过去一则因为生活条件的局限,不可能随时洗澡洗头、二则,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自我开脱,也就是为客观存在找借口。最好的例子当属老北&京炸酱面。明明是吃不起大块肉又嘴馋,剁点碎肉拌上齁死人的咸面酱西里呼噜和着一大碗面条吞下去而已。但……皇城根的爷们儿可不能丢面子啊!于是找借口。肉丁不能多,太多了扯味儿!咱爷们儿讲究的是八个小碟配菜,胡萝卜丝青萝卜丝黄瓜丝面筋丝白菜丝绿豆芽黄豆芽还得有青豆!醋,醋呢辣椒油、花椒油,香菜,小葱……总之,不要钱的小料都得给爷备齐喽!嘿,差点忘啦,蒜,还得有蒜呐!懂了没这才叫讲究——快特么打住吧!你弄一桌东坡肘子皮皮虾大螃蟹再看这讲究人儿吃啥!保准闷头一通风卷残云你说啥他都装听不见不带搭腔的。等他抬头再跟你吹八个小碟儿的讲究……甭问,盘子肯定已经见底啦!好吧,扯远了,言归正传。因为不能随时洗头,所以产生了类似的忌讳:大姑娘洗头不吉利啦、洗多了伤元气啦——篦子就是不能随时洗头的解决方案。篦子的齿非常密,藏在头发里的虱子跳蚤之类的可爱小生物,就靠它“篦”出来。
土匪流寇,因为害怕官军的围剿,讲究来去如风,每到一地,粗粗略略的搜翻一通,然后便要立马跑路。百姓们能跑的当然要跑,不能跑的就躲。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人是财,只要藏得隐蔽,总有不小的概率能漏过去。
但官军则不一样了,尤其是客军(外地兵),绝不会跟你客气!平日里军饷被各级长官扣得剩不下什么,饭食也只能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唯一的发财机会便是剿匪!
话说回来,追到土匪流寇,你跟红了眼的亡命徒们真刀真枪的对砍砍得过砍不过姑且不论,就算真有了首级功,军官们各级扣一点,能到手几个钱为自己那口勉强饿不死的杂面馍,值当的么所以,只要不傻,当然不会拼了命追。
而对“匪区”的百姓们,自是另一番景象。土匪跑了报“大捷”先铺垫一下、为了“彻底肃清残匪”,得认真搜查吧大家都在翻箱倒柜,谁知道你揣起来了啥别说奸&淫几个妇女,就算砍了人,只要你一口咬定这脑袋是土匪或匪眷的,死人不会说话,谁又能把你如何再说了,你完全可以义正词严的说是匪寇干的,分明是乡里愚夫认错了人!地方上的文官们肯定也不敢直接跟你对着干——否则,以后再有这等事,等着殉城吧,没人会再来帮他!所以,这时候的官军不会急着离开追剿匪寇,会慢慢找,细细搜——久而久之,这方面他们都很有经验,等到离开,这地方基本就是白地了,啥都不会给你留下。像篦子篦过一样的干净。
面对这种斩草除根似的兵祸,百姓们自然要能跑多远跑多远。
所以,闫文龙辨认出逃难的百姓,也就知道,官军已经“收复”了延川了——如果是土匪,百姓们不会跑这么远、人也不会这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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