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弃没想到她能这么快追上来,看来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丫头的轻功也有了不小的进步。慕琬看到面前的人,有些错愕。霖佑与第一次见时没什么不同,青缟交错的头发,黑白分明的道袍,还有那恭敬到令人感到有些戏弄意味的笑,都令她十分熟悉。
“你、你怎么在这儿?”慕琬质问,“你怎么敢来?”
“我当然敢。最碍事的你们走了,我在哪儿做什么,又与你们有何关系?”
他比过去更讨打了。
两人倒也没动怒,施无弃接着盘问他莺月君的事。霖佑深吸口气,眼神竟然浮现出些许哀怨来。在他那张脸上,这表情令人意外。
慕琬并不买账:“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没什么。”他搓了搓鼻梁,“倒是你们,实话跟我说,莺月大人,是不是活不长了?”
“应该不至于吧。我们并不清楚实际情况,只知道他负责的一个人,自个儿管不住。”
“您是说笑面狼吧?”霖佑揣起手,“他的事,我倒是知道。我要是告诉你们,能保莺月大人的周全吗?”
施无弃的话语里带点儿遗憾,但摸不清是否真诚,像商人对客人光顾时的哀怨做出半寒暄半怜悯的回应。
“我们说了不算。”
“那我还是开价吧。”霖佑笑了笑,“可不能吃亏。”
施无弃翻了个白眼,拍上了第三枚银锭。他笑眯眯地将钱收起来,这才缓缓道:
“人类一生,手上能担下来的性命,有多寡之分。战士有战士的义务,保家卫国,奉主之命,死在他们手里的,是一种算法。妇人有妇人的苦处,命运所迫,保子护孙,迫不得已拿起刀来的,也是一种算法。杀人成性,以此作乐,这些本不必生的罪孽,是另一种算法。”
霖佑嘴上说的头头是道,两人听的是似懂非懂。但他们也没打岔,等他继续说下去。
“相较之下,笑面狼手上的人命可就太多了。吃杀手这碗饭的,本就做好了让人觉着死不足惜的打算。他呢,除了吃饭的单子,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搭在他手上的人命,得有一个数字,具体多少,是那位大人说了算的。”
“所以他分别让朽月君和莺月君来监视他?”慕琬思考着,“朽月君罪大恶极,但多少能管住他好吧,到底能不能,谁知道呢。但莺月君失算了,他比不上笑面狼么?”
“莺月君怨气重,妖力强,这些是远胜于笑面狼的。不过啊,论武功,论统筹,他确实比不过老奸巨猾的杀手。耍些手段,他也就没办法了。我想,笑面狼杀的人太多,就要逼近那个数目了。近来听说无乐城又死了个姑娘,我便找过来。我能感到,莺月君的确是在无乐城的。要么他躲起来了,要么他忙着追捕笑面狼,反正我是没找到。”
“若他杀了太多人,那位大人就会降下类似天罚的东西吗?”慕琬问。
“不不不,丫头,你可太傻了。”霖佑笑着摇头,“纵使奈落至底之主,也不会做这种事。他只会给予失职的无常鬼应有的惩罚。但你要知道麻烦在哪儿在那些被杀的怨灵。一两个女人,三四个孩子,五六七八只牛羊犬也许都没什么。可倘若怨灵们受到某种召唤凝聚在一起,这种力量可就不容小觑了。想想吧,毫无理智的、庞大无比的妖魔,谁愿意对付呢?”
“可,就算那位大人要惩罚他,为什么以人间的安危作为代价?这说不过去。”
面对慕琬的疑惑,霖佑的笑容有些干瘪。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孩子似的无奈。
“人间的安危?那是你们人类的安危吧。何况,这不是自作孽吗?”
“我,你”
她一时无言以对。但现在她知道,他们最应该担心的是城王府上的那几人。
“城主四姨太的事儿,我知道,听几位道友聊过。叫你们的伙伴儿悠着点吧,依我猜,那妖灵尚且有个雏形,要诱使更多弱女子,吸纳她们作为‘同伴’,作为它们的一部分。也可能妖魔已经成型,只是它蛰伏起来罢了,谁也说不准。”
“它们”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难以控制。
必须让他们小心。
在临走前,慕琬犹豫着想再问些什么。可能她才想起来,也可能一开始就想说。霖佑看出她的犹豫,问她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从你体内分离出的那个元灵,如今是一个叫寻的妖怪。”
“嗯,我知道。它们大多都是这样产生的。”
“我曾与它有缘,你知道么?”
“那我上哪儿知道呢。”霖佑摊开手,“虽说是我的分身,但也算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之间有许多不同也不通的地方。”
“这样吗?”慕琬轻叹一口气,“那我便没什么问题了。”
“哎,且慢。”眼看着他俩要走,霖佑最后一步挽留,“虽然我不知道它那边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想知道的,我倒是能给你算上一卦。”
慕琬狐疑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不贵,你可以先给我三个铜板。”终点
的确不算贵,一盘小菜的钱。施无弃微微挑眉,似乎在对这种差别待遇表示抗议。霖佑认真地解释说:“老板,情报和算卦,这是两个价钱。说吧姑娘,你想知道什么?”
“”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干张嘴不出声,脑里想了几种问法,都觉得不恰当。酝酿了半天,慕琬最后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它还好吗。”
施无弃一手拍在自己脸上——真是漏洞百出的一句话。
霖佑也没多说什么,让她自己抛那三枚铜板。她扬起手腕,三个子儿刚离手,霖佑瞬间抄过来,全攥到了自己手里。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紧接着说了这么句话。
“是你的总会回来,回不来的,便不是你的。”
“你什么意——”
霖佑啪地打了个响指,连人带摊都化作一团白烟,瞬间便不见了。
“这障眼法,我看他是挺会的。”施无弃斜过眼,“你怎么不问你什么时候遭报应?”
慕琬懒得跟他吵,转身就走了。他们接下来的方向只能是城王府。虽然不一定进得去,不过,说不定能赶上山海他们被扫地出门呢?
他俩一路上没说话。但越往城王府的方向走,他们越觉得不对。虽然人群逐渐密集,可大家似乎并不只是穿行往来,而是朝一个方向聚拢。他们的目的和两人一样,都是同一个方向。这让他们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施无弃的听力更好,他在努力从人们的窃窃私语间捕捉些只言片语。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脚下也加快了速度,频频撞到行人。不知不觉间,他将慕琬甩得太远。她拨开合拢的人群奋力追上去,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王府出事了。”
简单的六个字,给慕琬心里也狠狠捶了一拳。她感到心脏骤缩,有那么一会儿,她连呼吸都给忘了。回过神时,她也一并加快步子,一面跑一面追问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妖怪或许还未”
“我觉得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施无弃脸色很难看,她很少见他这样。
“到底是什么?”
“杀的人——霖佑指的是在某种杀人动机下的死者数目。不管阎罗魔定的数字,究竟是几百还是几千,我想,其实怕已经是够了。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还欠着。”
“他不是说还有蛰伏的可能?”
“那么这又怎么解释?!”
慕琬顺着他指的斜前方看去,天空是一种奇异的颜色。发黑,发青,又带点儿离散的红色,就仿佛夜晚、黎明和夕阳共存的天空,被人胡乱抹成一团。有高耸的围墙保护,不知里面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人们也只是远观,并没有胆子靠近。那片诡异的天空可能还在扩散,施无弃并不确定,却有这种怀疑。
现在,城主瞒着不让全世界议论的事儿,全世界都快要知道了。
所以当下一定是因为某种契机,使得那妖魔从某种睡眠的状态下醒来,或者是它认定不愿再睡下去。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人够了”。
“我们都忽略了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人。”
慕琬大惊失色。
“是青鬼?!”
“对。虽然她最终算是意外,或者朽月君杀害的。但在笑面狼置人于死地的动机下,她还是死了。我怀疑,这数目从那一刻起,就被少算了一个。”
这一点,或许连笑面狼也没有料到。
猜测的正确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进去帮他们。当两人冲到人群最前面的时候,这儿有一大块空地。空气前,几个守卫手持长枪,对着围墙瑟瑟发抖,却步步后退。阴云下前方的空气都是怪异的颜色,仿佛隔着一层薄膜。
那大概是结界了,是那妖魔苏醒的同时诞生的结界。就像是虫子的卵,诞生伊始是用于保护里面柔软脆弱的生命。当它破壳而出时,便是成熟的、充满破坏性的害虫。
施无弃猜的没错,薄膜的确在扩散。有一个守卫壮着胆子,用长枪捅了进去。他的武器像是被吸住了一样,紧紧攥着枪头不放。他大概是吓呆了,手也不松,竟然就被结界拽了进去。若是被吞进结界的内部,那倒还好办。他竟然被强行挤进了结界之中,被这透明的,泛着粼粼微光的软墙“挤碎”了。全部的血肉从这副皮囊里挤出,他被无限展开,变成了单薄又模糊的血“纸”。
他们有种错觉。这结界的粉色似乎更加浓郁,而且扩展的速度更快了。
来者不善。
且穷凶极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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