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和同事们一起吃饭回来。启闻不在。他今天虽然来了报社,却被老板叫出去,聊了些什么,耽误到饭点儿,于是大家没有等他。
一般而言,谁不在饭桌上,就容易成为讨论的对象。虽然启闻和其他一些经常外勤的记者算例外,他们的缺席是常事。不过今天饭桌上不可避免地提到他,似与老板的安排有关。那些顺风耳听说,报社又想安排他出国去。
梧惠本没有太大兴趣。这几天她都没休息好,白天犯困不能睡,夜里犯困睡不着。跟着同事们往办公室走,她发着饭昏,摇摇晃晃。
然而在大厅的休息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那里。人们见了他,都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唯独梧惠忽然清醒过来,站着半天没动。
那白色的身影毫无疑问是阿德勒先生了。他为什么又来这里?
梧惠还没想好该不该打招呼,阿德勒便主动抬手问候。她跟着尴尬地点点头。本想着客气一下便完事了,谁知他主动朝他们靠近。同事们立刻收住了议论。梧惠听见有人嘀咕了句“你好”怎么说。
“你们好,各位朋友。”阿德勒字正腔圆地说,“我想向其中一位女士借一步说话。”
他的手势落在梧惠的方向,其他人“哦哦”着连连点头,识相地离开了,徒留梧惠在楼梯口。她有些不自在,不觉得跟这位西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呃,感谢您上次的招待。”梧惠干巴巴地说,“如果您要找欧阳,他现在不在。我们领导找他有事不过我猜也聊完了。我去帮您看一下吗?”
阿德勒摇了摇头。
“不用打扰他。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梧惠不可思议地指向自己。
“是的,我的朋友,美丽的女士。”阿德勒朝着庭院做了请的手势,“方便陪我在院子里转转吗?不会走远。相信你的上级不会介意你招待外宾因公缺席的事。”
他狡黠地眨眨眼,梧惠无奈地跟上来。不离开编辑部,瞎逛逛也没什么,就当饭后消食了。阿德勒的面子也真够大的,来报馆跟家一样进出自如。不过仔细想来,任何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佬,迈着自信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进来,他们的门卫八成也不会拦着。
星光报社勉强跻身主流刊物,报社的选址和面积也不上不下。庭院一直荒废着,不可能有闲钱请人打理,草木自是野蛮生长。若长到人走的地方,清洁工用扫帚铲了便完事。到了鸟语花香的季节,四下更是透出一股美丽与倔强并存的生命意志。
“你们有一处非常有趣的院子。”
阿德勒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那些杂草。梧惠看了一眼,微微点头。
“听说最早,这儿是一片土球场,连路面也没铺过。后来大家越来越忙于工作,打球的机会少了,这里就荒得很快。我大部分同事会觉得这里很乱,偶尔提到,都说希望快点找人清理掉,盖个宿舍楼什么的。我个人反而还挺喜欢现在这种感觉的。”
梧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连串说了这么多。大概是文人独有的有感而发。
“荒芜,但生机勃勃。”阿德勒颇为认同,“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美的事了。”
没想到他是个生意人的同时还是个文人。梧惠看着阿德勒的侧脸。西洋人的面容棱角分明,与东方人截然不同。这时,阿德勒突然转过头来,梧惠慌忙错开视线。他并不介怀地笑了一下,忽然问了梧惠这样一个问题。
“您能猜出,我今年年龄几何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梧惠愣住了。但说真的,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从相貌和精神头上评估,应当比自己大些。不过听说他们西方人的容貌比较显老,也不好确定。阿德勒浅金的头发有些泛白,但并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感觉,不过是人种的特征罢了——而且发质很好。怎么办,若是说错的话,会不会很不礼貌?
“您不必有太大压力。”阿德勒像是看出她的顾虑,“凭感觉就可以。”
“那我猜呃,大概——三十几岁?”
阿德勒将手挪到鼻前笑了几声,音调轻快而稳重。梧惠摸不着头脑,但感觉自己是猜得保守了。阿德勒放下手,温和地说:
“请不要在意,朋友。我得说,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早就过了不惑之年。虽常有朋友说我年轻,但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在恭维呢。”
“真的假的?”
梧惠满面不可思议。四十?甚至四十好几呢。阿德勒看上去很开心地说:
“兴许是我心态比较年轻吧。而且我也很喜欢与像您、像欧阳这样的年轻人结交朋友。那么换下一个问题吧?虽然有些突然。我想知道,若从美学的角度讲,忽略客观价值——您更喜欢宝石,还是鲜花?”
确实很突然。不知道阿德勒为什么这么问,因为站在草地边吗?
梧惠思考片刻,这样回答:
“它们都有斑斓的颜色,我都很喜欢。硬要说,还是花吧?我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
“所以干花不行吗?”阿德勒有些遗憾,“我同样会喜欢那些工艺品。”
“干花的话,嗯确实一般吧。因为已经失水了,也离开了土壤,不再会生长。”
“也不会凋零。”
“话虽如此”
“那在宝石之中,您更喜欢经过人工雕琢的宝石饰品,还是未经修饰的天然矿石?”
梧惠稍微想了想,回答道:“加工过的饰品吧。去除杂质,打磨抛光,色泽更清澈透亮。那些工艺,也可以让宝石以最美的形态展示出来。尤其是翡翠,工匠总能按照颜色的分布来设计出最适合它的样子。”
阿德勒想了想,附和道:“你说得对。除此之外,很多宝石也有伴生体。例如尖晶石与红宝石,石英与黄铁矿,孔雀石与蓝宝石的确,人的干涉会让它们朝最美的形态蜕变。我敬佩技艺高超的匠人,能筛选出最有雕琢价值的原石,和最适合它们的设计。不过,抛开商业价值与收藏价值,我认为直接从矿脉中采来的原矿,也有一种很原始的、粗放的美。”
“不太能欣赏呢。”梧惠如实说,“可能我不曾见过那些很惊艳的东西吧。相较之下,我还是会喜欢一些生命的痕迹。”
“那您了解过有机宝石吗?”
“怎么说?”
“那些也算是生命的奇迹了。比如珍珠、象牙、玳瑁、蜜蜡琥珀之类的东西。”
梧惠面露难色。
“话是这么说,但其中某些获取途径很残忍吧?虽然确实很好看,也很贵”
“这就是生命的价格。”阿德勒转过身,摊开手说,“我们该如何定义残忍?犀角、象牙,是通过对动物的猎杀,从身体上割取下来。有些甚至是在它们活着的过程中进行。不论如何,失去赖以生存的身体部位,它们的结局都是死亡。”
说到这儿,阿德勒的脚下无意中踩到一根树枝。长长的树枝末梢拨动了杂草丛,一只花色复杂的小猫探出头来。梧惠有些惊喜地蹲下身,冲它招呼着:
“咪咪,过来。”
小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德勒,头也不回地跑到更深处去。梧惠面露遗憾。
“唉。它真漂亮,可惜不能靠近点看。”
“是玳瑁猫呢。”阿德勒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对了——您知道么?玳瑁是有毒的。”
这倒是梧惠的知识盲区了。她直起身,目露惊讶。
“因为它们以有毒的生物和海绵为食。但即使如此,躲过了人类的嘴,也没有躲过人类的审美。捕捞它们并非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将背甲加工成饰品。我知道我一个商人说这些或许有些奇怪但毕竟我也是有心之人。从情感的角度出发,我会有些触动。其他的呢?其他的宝石,我们又该如何界定?珍珠是蚌壳体内的异物,是它们为了避免自己柔软的肉被磨伤,而分泌出的层层钙质。开蚌取珠,您会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呃,嗯怎么说呢,”梧惠拈着下颚,“会有一点吧。但平时人们根本意识不到。而且珍珠早就开始人工养殖了,很普遍”
“普遍并不意味着合理,对吗?鸡鸭牛羊的养殖也是普遍的。曜州的北城区就有牧场。您会觉得畜牧品的渠道很残忍吗?”
“不会吧?不虐杀动物,尊重农产品的来源,就像尊重劳动者们这样就好,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珍珠,嗯,它们不像陆地上的动物一样,所以可能——不,也许算吧”
梧惠不知道阿德勒说这些是什么用意。她思前想后,也给不出确切的回答。
“您看,您犹豫了。照这么说,琥珀中的生命,也是被远古的树脂所困。”
“那是概率问题。”梧惠很快反应过来,“总会有运气不好的虫子。这也无关人类的干涉。非要说,去同情琥珀里的生命也算人之常情,但这就无关人类的残忍了。要说大自然是残酷的,倒还说得过去。而且我看了科学相关的期刊,这些东西对人类有科研价值。”
“那么煤晶呢?有学说表示,煤矿是远古植物的残骸。”
“这次干脆是植物了。”
“您不是喜欢花吗?那些美丽的生命。人类对植物的摧残,是否也是残忍的?”
梧惠一时语塞。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语言的陷阱。
“我想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是的,我当然明白。我开玩笑的。”阿德勒笑起来,“这个送给您。”
梧惠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一枚书签。
她开始以为是书签上画了什么,但并不是。仔细看上去,一枚蓝紫色的花被精心固定在硬纸板上。它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你们称为矢车菊的植物,是我们的国花。”阿德勒说,“这个标本只是纪念品,大概也有些所谓的科研价值吧。希望您喜欢。”
“好。谢谢您,它很漂亮。”梧惠反复端详,指腹轻轻摸索过去。“真的很漂亮。”她又说。
“所以当我们说生命的美丽时,其实是在对死亡感叹。”
“”
梧惠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意识到,阿德勒是对的。
“对了,梧惠小姐,您知道霏云轩即将举办一场拍卖会吗?”他忽然这么问,“还有大半个多月的时间。各方都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呢。”
“好像听说过。”
岂止听说过,启闻还把她领进去看过呢,虽然那次也没瞧见什么商品。货物都被层层包裹着,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安保很严,每个人都要进行身份登记,连曜州的警察也参与进来维持秩序。那会是一场很精彩的拍卖会。
“我提到的那些来自各地的、绚烂的矿物,亦会云集于此。您有兴趣参加吗?”
“我听说邀请函已经发放完毕了?”
“相信我,您真有兴趣,我们可以登记您的工作证。如果欧阳的位置让出来,您就可以来了。哈哈哈,希望您有独立出具报告的能力。”
“我、我只参加过访谈,像这种记录性质的事,太考验临场发挥了。而且——”
梧惠睁大的眼睛满是疑惑。
“欧阳为什么要让出来?我记得这是他的工作。”
“实际上,我与你们的上级在很早前就商议过一个项目关于我们国家的专题报道。您就当是旅游和留学的宣传吧。一切费用由我们负责。时间还没有定好,但拍卖会在即,我大约是不会回去的。这样一来,欧阳好像不是很乐意了。哈哈”
“太远了。不论火车还是邮轮,单是过去都要一个来月他还有家人,肯定会犹豫。”
“就当我打过招呼了。期待与否,都看您自己。说不定他会拒绝,也说不定上级会安排其他记者来——不过,但凡您想,我一定会为您争取的。”
梧惠无措地握着手中矢车菊的书签。生命如此艳丽,而死亡近在咫尺。
一笔阁 www.pinbige.com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41s 2.266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