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
“为了公平,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面对晋安的话。
倚云公子倒是不屑于做那言而无信的失信之人。
于是,夜月下的倚云公子,略略组织了下措辞,随后回答了晋安的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晋安公子会对我的画皮之道,心存误会,晋安公子应该有听说过元神出窍吧?”
“其实我所修的画皮之道,走的便是元神分神之术。”
“我可以元神分神数十,上百,同时操控数十,上百张画皮。”
“而我只需要找到一个可以让我元神分神寄居的躯壳,但这躯壳必须是阳躯,而不是晋安公子心中的那个鬼画皮。”
“只有阳躯画皮才能时时刻刻温养我的元神分神,让我的元神分神即便在对元神出窍伤害最大的白天火日下,也能活动自如。”
“至于这阳躯画皮要如何修炼,则牵扯到诸多辛秘,在此就不方便透露给晋安公子。”
倚云公子并没有隐瞒晋安。
她说得句句如实。
晋安听完,目露若有所思之色。
“倚云公子还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张县令一家几口人都是被你杀死的吗?”
倚云公子这回并未马上回答晋安的问题,先是沉默,然后吐气如幽兰,道:“晋安公子这是信不过我为人?”
“依旧以为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女魔头?”
晋安轻轻摇头:“我信。”
“早在一个月前,倚云公子与奇伯在那晚肯搭上我一个陌生路人,我便信任了倚云公子与奇伯。”
“但经倚云公子之口回答后,我才更加念头通达。”
“念头不通达,则诸事不顺心,让我与倚云公子之间始终存在一层隔阂。”
倚云公子笑了。
笑得美丽无瑕,笑得如神秀绽放:“看来我与奇伯当日没白救了一个白眼狼。”
“救?”晋安眉头一皱。
瞬间,晋安便读出了其中的许多信息。
“这事说来话长,不如进书房长谈。”倚云公子注视晋安的两眼。
晋安倒是目光光明磊落,没有犹豫的说:“好。”
看着并无犹豫,两眼光明磊落的晋安,倚云公子再次一笑。
这说明晋安的确没说谎。
的确肯信任她。
并非是那些嘴上一套,背里又另一套的伪君子。
而信任是一切的基础。
随后,倚云公子与奇伯走在前头。
晋安跟随在后。
三人走进书房。
只是就当倚云公子刚两脚跨过门槛,人进入书房内,忽然,她如触电般,右手猛的一缩,然后这位假公子有些恼羞的回头瞪一眼晋安。
“你做什么?”
倚云公子左手捂着右手,此刻右手依旧还有些灼伤刺疼感,一看中指指尖,微有点灼红。
原来,就在刚才,随着倚云公子走在前头,当跨过门槛,人的手臂摆动幅度有些大时,晋安乘机以黑山功内气牵手下倚云公子的指尖。
晋安皱眉,不答反问:“倚云公子这身躯壳也是画皮?”
“倚云公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倚云公子恼羞的瞪了眼晋安,晋安刚才的轻浮举动,完全不顾男女授受不亲,恼羞的倚云公子并未回答晋安的问题,身子呼的生气进了书房,只留下原地一缕轻风送来的红月胭脂香粉味。
晋安刚才真是精虫上脑?
昏了头?
故意去牵异性的手?
自然不是这样。
今夜的经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谁能想到,衙门后院的张县令住处,居然无一个活人。
全是画皮人!
因而,晋安很想知道,眼前的倚云公子究竟是不是也只是一张鱼皮?可哪知道,眼前的倚云公子依旧不是真人。
等等。
晋安人怔了一下。
若眼前的倚云公子也不是真人,那么岂不是说,老道士对倚云公子看面相,老道士曾说过的那些话都当不得真了?
——倚云公子额角乌黑,说明父母双亡,而且还是枉死的,并非是死于寿终正寝。
——子女宫隐隐有一点发灰黑气,侵占到了父母天庭的额角,说明这父母枉死,八九不离十跟倚云公子脱不了关系。
晋安脑海中,想起老道士曾与他私底下交谈的这两句话。
……
倚云公子仿佛是为了宣誓她的主权,进了书房后,径直坐在张县令的那个太师椅上。
这太师椅若在衙门,那就是有品的官员才能坐,代表着昌县最大的官,是昌县一把手。
若放在后院,则是一家之主的意味。
只不过,此时的晋安,倒是没想到这些,因为他突然语出惊人另一句话:“倚云公子,你这身画皮,应该不是鱼皮吧?”
“倚云公子不要急于否认,是不是鱼皮,我这只鼻子还是能闻得出来的。”
刚才晋安用黑山功内气灼伤倚云公子指尖时,那一刻飘升起的灼烫气味,都与他在张县令、县令夫人、护卫身上闻到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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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云公子没有隐瞒,直接大大方方承认:“这身画皮,的确是人皮。”
“哦。”晋安只是很平淡的点点头。
这回倒是让倚云公子有点懵,人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反应似乎有点太过平淡如止水了?
似是看出了倚云公子心中的疑问,晋安这回主动开口解释一句:“就如我之前所说的,倚云公子与奇伯救过我一命,我既然选择了信任倚云公子,就不会再质疑倚云公子。就如老道曾传授我的一句人生哲理,‘人人内心都有自己的秘密,做人不必事事较真,不必刨根问底,做人难得糊涂一回’。”
倚云公子目露奇色与认同:“陈道长倒的确是个奇人。”
接下来,倚云公子开始详细讲起事情始末。
“喇叭瓮,聚阴地,棺材庙,据传那棺材寺庙就是传说中的聚宝盆,可惜聚宝盆并不在那棺材寺庙里。倒是棺材寺庙的封印不知被谁早已破去。”
“因为晋安公子的宅心仁厚,朝棺材寺庙里遇害者一拜时所说的那一番话,‘好人不该受苦’,让我与奇伯心生感触,于是打算出手帮晋安公子一把。”
“再后来的事,晋安应该都知道了,晋安公子搭乘上我的马车,进入昌县。”
“原本我以为,自那日一别后,今后你我都不会再相遇,哪知,命运不可捉摸透,晋安公子入住的客栈,正好是我与奇伯入住的地方,又恰好是五脏道人住的地方。”
“千年一瞬,难得有缘…于是我顺水推舟,将五脏道人留下的遗物,让晋安公子‘碰巧撞见’。”
“晋安公子若一定要问我为何这么多次相帮,可以理解为你当初朝棺材寺庙里那对亡故父子那一拜的‘好人不该受苦’,让我与奇伯在你身上看到了明事理,辨黑白的圣人气度,不会因为这个人是邪灵,是尸,或者是画皮,就觉得他们都想要害人,将他们一概而论的统统扫进旁门左道,视作异类。以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晋安公子当日赠我的红月胭脂,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哪怕只是一盒三钱银子的红月胭脂,我也不喜欢欠着别人,所以当是还清了人情。”
这便是人们常常所说的善缘了。
种善缘。
得善果。
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
因果循环,自有冥冥中的天意。
听完倚云公子的解释,晋安决定了,明天他就去胭脂香粉店找那个当日强行向他推销胭脂的老板。
这回他要一口气买十盒红月胭脂。
然后他一定要硬舔倚云公子,哪怕是往刀头上硬舔,哪怕只是硬舔成功一次,这买卖都绝对不亏啊,
那可是来自倚云公子的人情。
倚云公子的身份一看就是不一般,能学齐儒生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的人,家里非富即贵。
“那么说,一个月前那一晚我撞见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是活人?”晋安额头垂下几道黑线。
倚云公子笑得很开心。
笑得幸灾乐祸。
此时站在一旁的奇伯,终于从年轻时候刻骨铭心感情追忆中恢复过来,奇伯的眼角藏不住一抹悲伤的晶莹,然后颇是同情的看一眼晋安。
这位晋安公子心志坚定,异于常人,要换了常人,那一晚恐怕就要吓成大傻子了。
“那么张县令一家是怎么回事?”
倚云公子并未马上回答,而是反问晋安一句:“晋安公子觉得,青钱柳这么大的事,民间私藏火药这么大的事,单凭民间能力,能藏得住多久?”
晋安闻言,皱起眉头。
倚云公子说这句话的背后真相,不免耐人寻味。
倚云公子继续往下说着:“晋安公子应该有看过香烛店老板,寄给五脏道人的那封书信吧?那封书信我有看过,奇伯也有看过。”
“就连香烛店老板孤身一人追查聚宝盆线索,都能追查到昌县,晋安公子觉得这个世上会只有一方势力在追查聚宝盆线索吗?别人就不会提早几年,甚至提早十年就已经找到聚宝盆出现在昌县的线索吗?”
十年前?
晋安头皮微微一麻,十年前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变?
“既然倚云公子你一人替代了张县令一家,张大人现在又在哪里?”晋安问出心头疑惑已久的问题。
倚云公子看一眼晋安。
她语气云淡风轻,如只是拨弄一只轻羽般的轻巧说道:“按照康定国律例,贪赃枉法超过六十两纹银……”
“其罪当诛。”
晋安一怔。
杀朝廷命官?
这倚云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不怕被康定国朝廷定她个死罪,全国通缉吗?
或许这就是五脏道人当初用望气术,在倚云公子身上看到书生功名之气的原因?有功名在身的儒生吗…晋安皱起眉头。
这边晋安还在心里努力消化今夜谈话。
另一头倚云公子也没急着往下讲,而是等了片刻,觉得晋安应该差不多消化完谈话内容,开始继续往下说着。
“当我来到昌县的不久,发现张县令早已与一些邪道人士勾结,收买,暗中相助邪道中人寻找聚宝盆。当刺阴师、纸扎人在喇叭瓮棺材寺庙没有找到聚宝盆,他们又盯上了昌县文武庙内的那棵千年神木青钱柳,以为聚宝盆就埋在树下,偷偷私藏火药想炸倒青钱柳,挖出聚宝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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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都错了,昌县文武庙内根本就没有什么聚宝盆。”
“我取而代之掉张县令,原本还想以朴智和尚为饵,钓出幕后同谋的刺阴师、纸扎人,倒是没想到晋安公子先一步把朴智和尚也给杀了。”
“聚宝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真就值得那么多人来争夺,又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十年前,在青钱柳身上到底发生了一场怎样的变故,为什么青钱柳能一夜神异,青铜叶片一夜变成黄铜叶片?”
“倚云公子又为什么说青钱柳不能炸毁?”
今晚,晋安心头有太多疑问充斥了。
随着倚云公子解释得越多,心头疑问也越多,需要些时间消化。
书房中的烛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继续燃烧着,屋外夜色漆黑,浓黑,屋内却灯火通明,形成了鲜明诡异的黑白界线。
在这种沉默氛围中,倚云公子轻吐一口浊气,脸上神色改为郑重。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就从十年前的那一夜惊变说起吧。”
“十年前的青钱柳,还未一夜神异,还只是一棵当地香火旺盛些的普通青钱柳。”
“人人都将文武庙里的青钱柳,高高供奉起来,每年香火不断,俨然是把青钱柳在昌县的地位,比同于文武二圣,甚至在昌县,文武二圣的地位还不如一棵不会动的‘死木头’。”
“在昌县民间,口口相传着关于青钱柳的传说,说是千年前,几个古朝之前,昌县曾出过一名大儒,不仅学识渊博还能善骑射,为驱逐外族入侵,战死沙场。于是昌县当地人为这位大儒专门建立了一座文武庙,以此永世祭奠这位能文能武,战死沙场的大儒,被民间奉为气节高尚,并以此一直流传了千年之久。”
“昌县百姓在地势开阔,有活水,有人气的昌县内,选出一处福址,建了一座庙,栽了一棵柳木,那时候的青钱柳还是一棵阳木。”
“但这一切,在十年前的一场清明庙会,被一个人意外打破。”
“那人,站在青钱柳下,看着开枝散叶,枝繁叶茂,屹立千年依旧不倒的青钱柳,他并未如其他人那样,给青钱柳上香,祭拜,献香火…脸上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目露虔诚祈福,祈求来年文举武举高中…而是骂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开关放外族烧杀掳掠的奸佞之人,却还有脸给自己立庙,给自己立贞节牌位,让世人歌功颂德你战死沙场,宁死不屈,把奸佞之人粉饰成高风亮节的大儒。别人奸佞之臣都是遗臭万年,反倒你欺世盗名,越活越像圣人。”
“不知晋安公子可否有听说一个成语叫众口铄金?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不管是对是错,是白是黑,当身边所有人都在口口相传同一个‘事实’时,假的也能成真,黑的也能洗成白的,指鹿也能为马。”
“当口口相传多了,连自己也听得多了,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驱逐外族入侵,战死沙场的高气节大儒,把自己真当成了一身正气。正是应了那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不知晋安公子可否又听说过另一个成语,叫当头喝棒。那一天,当头喝棒,沉睡千年的浮梦一夜惊醒,一语惊醒梦中人!”
“于是那一夜,青钱柳一夜神异,青是清气,但青绿树叶却在一夜化为浊黄树叶,以致本应是修在福址上的阳木柳树,一夜变成了吃人的阴木柳树。就如他在千年前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吃百姓肉喝百姓血用累累白骨铸造自己的两代王朝的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一样,即便死了都依旧死而不化,本性难移。”
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牵扯到这么多隐秘,晋安听得心神连连吃惊。
难怪那一晚他元神出窍,明明看到的是身上浩然正气,铁骨铮铮的大儒,可其身后却偏偏长了棵白天受万人香火,晚上却是吃人的千年邪木!
白天是一切正常的阳币,一到晚上就是能缓缓吸人三魂七魄的阴币!
亦真亦假。
亦阳亦阴。
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
此时晋安再咀嚼这句话,已是心中意境完全不同了。
欺世盗名的书生忠义,改了历史,再由人们口口相传千年,变成众口铄金,却长出了一棵吃人的千年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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