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成意的记忆中,上次这样的大雨,还是在他上初中的时候。
隐约记得那一次场面已然有小小灾情的趋势。
雨声敲击窗棂,倒是让他拼凑起了一段记忆碎片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大雨,没想到雨势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学校宣布停课回家休息的时候,苏成意正在学校的黑板上写着“今日难题”的答案。
所有学生都在欢呼,老师的呵斥已然阻挡不了这些一心放假的小豆包了。
苏成意像是没听到广播通知一样,只是安静地往下写着算式。
下雨天气潮湿,粉笔头湿润,一笔一划都变得很艰难。
他写完最后一个数字,轻轻拍了拍手。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一个有些脸熟的女同学,苏成意视若无睹,背起书包就走。
那女同学扭捏了半晌,还是出声问他要不要一起坐车,她可以让司机先送他回去。
苏成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老旧栏杆的铁锈味和雨后潮湿的泥腥味在楼道里混合蔓延,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教学楼里。
学校规定是不让开车进校的,但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就堂而皇之地停在教学楼门口。
握着黑伞的男人早就等在了车前,脸上的表情毕恭毕敬。
走在前面的苏成意当然知道这场面跟他没关系,他脚步一转,绕开一步。
“哎!苏成意你等等!”
身后的女同学阴魂不散,小跑着追上来。
苏成意原本是不想停下脚步的,但这时候胳膊肘已经被她拽住了。
“这么大雨,你不搭车就算了,伞总可以收下吧?”
听她这么说,在一边等待的西装男很知趣地把黑伞递了过来。
苏成意垂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把黑伞,显然价值不菲,伞柄处是精致的镀金狮子头。
麻烦,借了还得还。
“.收假过后,你还要参加数学竞赛呢。你要是感冒请假,就得我顶上了,我可不想去。”
女同学别过脸去,欲盖弥彰地小声嘟囔着。
下一秒,苏成意就把书包顶在头上,转头扎进了雨幕里。
“哎!”
身后女同学的喊声很快就被雨帘隔绝了。
学校广场的瓷砖地面上早已蓄积起了深深浅浅的水坑,随着他的脚步溅起朵朵透明的水花。
苏成意跑出校门口之后就不再跑了。
因为跑步只是为了摆脱好心又热情的女同学。
当然了,现在忆往昔的苏成意想起来了这位“有点脸熟的女同学”其实就是楚大小姐。
这么大的雨,除非他是闪电侠或者快银,不然都是会淋成落汤鸡的。
所以跑不跑的没什么区别,还不如慢慢走。
倾盆大雨,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朦朦胧胧的应急照明灯。
和现在一样,颇有世界末日的味道。
苏成意站在窗前,稍微有点走神。
其实不只是陈锦之讨厌下雨天,他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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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暴雨,只有我知道”
此时在城市另一边的楚倾眠望着雨幕,也和苏成意一样想起来了这件送伞未遂的往事。
小的时候只觉得这家伙不识好人心,可恶极了。
现在想想,却感到有点难过。
全校的学生都被家长接走了,所有人都为突如其来的假期感到高兴,没有人再去关注那道难倒了绝大多数人的数学难题。
苏成意却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写完了,他是借着写题的理由在等谁来接吗,又或者是早知道结局的平静呢。
那时候两人也才初中欸,正是脆弱、敏感的年龄。
楚倾眠往沙发里缩了缩,忽然很想回到过去,陪着他淋一遍那场大雨。
“嗯,你带林姐姐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等一等,我马上过来。”
了解完情况之后,苏成意挂断电话,抓起雨伞出了门。
虽然林桐把话说得尽量委婉和冷静了,但既然他会选择打电话过来求助,就说明事儿没那么简单。
橄榄区那一片的纸板房,在这样的暴风雨摧残之下,恐怕是歪歪倒倒,完全没法再住人了。
目前还属于春节假期,附近的宾馆酒店停止营业的不少,就算有,空房估计也是很难抢到的。
这样的天气,恐怕也叫不到车。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林桐不会麻烦他的。
苏成意刚一下楼,就被铁门栏杆缝隙处钻进来的风雨扑了個透心凉。
好家伙,搁这儿玩激流勇进呢。
开车过去是最好的选择,关键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提车。
苏成意沉思了半晌,抬手拧开门锁。
巨大的风力瞬间就帮他开了门,铁门撞在墙面上,嗡嗡作响。
苏成意趁此空隙钻了出去,他没有撑伞,而是直接大步跑到了对面楼下。
隐约记得牛叔叔有辆轿车来着,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问他借一下。
朱阿姨很快开了门,顶着满头的泡沫,满脸的不耐烦在见到来人是苏成意的时候烟消云散。
“天杀的这个点谁.成意?哎哟!这是怎么啦?瞧你身上湿的,快进来快进来!”
朱阿姨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进屋里,又扯着嗓子喊:
“牛先旺!拿条新毛巾出来!”
苏成意摆手拒绝她的好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阿姨,我有点急事要出门。您看这个天气,我实在打不到车,可以借一下您家的车么?”
从屋里走出来的牛叔叔听他这么说,先把毛巾往他头上一盖,随后回答道:
“那不行。”
苏成意一愣,朱阿姨响亮的巴掌已经拍到了牛叔叔脑袋上。
“你他娘的说啥呢?不行啥不行?车钥匙拿来!”
牛叔叔挨了这一巴掌,脑瓜子嗡嗡的,气急败坏地反驳道:
“你着啥急啊!败家娘们儿!”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串,晃了晃。
“伱有驾照吗?再者说,这么大雨,你小子开车能安全吗?你等下,叔叔穿个外套去送你。”
苏成意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崭新的驾驶证,递到他手里。
“有的,叔叔。”
牛叔叔噎了一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等下,你今晚是不是喝了二两白酒来着。”
这时候朱阿姨也想起来一件重要事情。
“你想酒驾?”
“害,就二两能耽误什么事儿,你看我嘴里还有酒味吗?哈——”
“哈你大爷!”
眼见两人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苏成意赶紧出声阻止道:
“阿姨叔叔,我自己去就好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练车,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时间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别吵到朱古力睡觉了。”
见他这样说,朱阿姨和牛叔叔对视了一眼,只好同意下来。
朱阿姨给苏成意套了件宽大的雨衣外套,做工很扎实,据说是她当年在厂里做工的时候发的了。
牛叔叔举着伞,顶着大风把苏成意带到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边。
“车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老了。嘿,恐怕比你小子小不了几岁。”
牛叔叔交代了几句操作注意事项,又反复叮嘱他开慢点注意安全。
苏成意通通点头答应下来,才终于完成任务,获得一辆交通工具。
不过这恐怕是免费玩家的一级装备。
苏成意总感觉这发动机开到一半就会熄火。
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将就开吧,总比徒步好。
况且这辆车虽然老旧,但是车主显然很爱惜,座位和方向盘都被擦拭得很干净。
三口之家的合照摆在车上,悬挂晃悠的香囊上写着“平安”。
其实不一定要多炫酷的大玩具才能吸引到人的。
苏成意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一脚油门冲入雨幕中。
恶劣天气下的街边没有行人,车身漂移溅起的水花再高也不会被人咒骂没素质。
雨刷器辛勤地运作着,但眼前的能见度依然很低,就像是在迷雾中行驶一样令人紧张。
苏成意却莫名感觉到一阵亢奋,这奇怪的感觉让他想到了一位本该早就遗忘的故人。
前生,他每个月都会预约心理咨询。
说是咨询,其实只是花钱找人陪他说话。
苏成意自诩没有任何心理问题,他只是借此机会在锻炼语言能力,以免功能退化。
一般的咨询师心下了然,也乐得轻松,只会问他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
但是后来,心理咨询室来了一位新人。
她就显然没有她的前辈那么懂事了,每个问题都问得认真,笔记做得比上课听讲的时候还细致。
苏成意闭着眼睛,对这场咨询很不耐烦。
咨询室的香薰也被换了,从寻常的薰衣草味变成了奇怪的佛手柑味。
在回答了一大堆天马行空的问题,例如“想象一只马并告诉我它是白马黑马或者斑马”之类,这位年轻的女咨询师做了总论。
“苏先生,根据对您的测试,我觉得你恐怕有较为严重的自毁倾向。”
“自毁倾向?”
“是的。您对生命的价值看得太轻了。
请问从前有没有因为刚买到的冰淇淋打翻在地而产生‘他娘的我洗了蒜了’的想法?”
“.我看上去很贱么?”
“哈哈哈哈这只是一个比方啦。”
尽管咨询师的脸在苏成意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但他莫名记得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笑得弯弯的眼眸。
“我做出这样的判断不是为了审判您,只是我正好对此很感兴趣。
有位心理学家嗯,其实就是弗洛伊德啦,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
苏先生你应该认识吧?我看过你往期的访谈资料,你都快把《梦的解析》给复读完啦,用来唬人是不是很好用?是不是是不是?我就经常这样骗那些外行。”
“.你们咨询师这样是不是有点违反职业道德,说起来举报电话是多少?”
“哎哟不小心扯远了!咱们回归正题!”
女咨询师阴森森的微笑和过分明亮的眼睛让苏成意觉得她很像是惊悚片里随机抽取幸运病人做变态研究的医生,顿时将“退钱”二字憋了回去。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所有人生来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就是死亡冲动。其本质呢,就是自我毁灭。
那些选择自我毁灭的人,可能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他就像烟花炮仗一样,砰的一下炸开了。
死亡对他们来说,就像人口渴了就要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而且而且,倘若你活得越久,走得越远,就会听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亮的炮仗声!
烟花炸响之后残肢遍地的,很可怕对不对?
可是那好像又很漂亮!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只有在这些烟花炸开的瞬间,才能让你看清楚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
女咨询师越说越兴奋,到最后语速像是连珠炮一样。
可她说的话完全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就在苏成意觉得听得有些窒息,心跳加速的时候,她忽然又闭上了嘴,像是电量耗尽一样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咨询时长到了。
“总而言之,苏先生,我期待下次与您的会面。
在下次见面之前,您可以自由选择一些疗愈方法哦。”
“.比如?”
苏成意开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嗓子干得冒烟。
“玩原神调理一下。”
“.”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苏先生,再见!”
疯疯癫癫的女咨询师塞了一颗橙色的水果糖到他手里,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还跟保洁阿姨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
苏成意从来没觉得咨询室的两个小时这么漫长过,隐约产生了一定要鸽掉下次咨询的想法,咨询费就当打水漂了。
可惜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
因为在此之前,在约定的咨询日期前一天,他重生了。
苏成意那时候只是觉得碰到了个神神叨叨的女人,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原因很简单,他要是真有什么自毁倾向,还能活到这个岁数吗?
早在青少年期就重度抑郁了吧。
但是现在。
苏成意眼前是厚重的雨帘,雨刷器反复而机械地运作着,耳边是雨滴击打玻璃的沉闷响声。
没由来的,他忽然很想一脚油门消失在这场暴雨中。
这很不合理。
他现在已经不是前生那个孑然一身的loser社恐青年了。
他有钱,有女朋友,无论是事业还是学业都很成功。
倘若他死在这个时候,葬礼上会有很多人为他心痛。
可这个想法就是这样莫名冒出来了,而且像是快速生长的藤蔓一样缠绕在心脏上挥之不去。
最后的理智带着苏成意一脚急刹车停在了路边,轮胎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趴在方向盘上,剧烈的心跳声几乎掩盖住了周围的一切。
像是烟花炸响的声音。
车窗在这时候被拍响了。
苏成意从混沌的意识中回过神来,看到穿着制服的交警站在车旁边,一脸严肃地警告:
“你好,这边不能停车。”
“.抱歉,我马上就走。”
苏成意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后背一片濡湿,不知道是刚刚淋的雨,还是冷汗。
“等等,证件看一下。”
交警察觉到这位年轻人的状态不对,狐疑地按住了即将要关上的车门。
苏成意点点头,很配合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驾驶证和身份证。
尽管此刻他心里的负面情绪咆哮翻滚着,但他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人注意到握住方向盘的手臂已然青筋毕露。
交警仔细比对信息确认没问题之后,替他关上车门,敬了个礼。
“雨天路滑,注意安全。”
“谢谢。”
苏成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真被那个咨询师说中了
手机铃声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他原本以为是林桐等不及了打电话询问,没想到是陈锦之的来电。
“喂?”
不想被她听出不对劲来,苏成意捂住听筒,咳嗽了几声清嗓子,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了一声。
“天气预报说棠安市下大雨了。”
陈锦之看着窗外晴朗的夜空,说道。
“是,外面很大的雨。”
苏成意故意这样说,避免让她知道自己出门了。
“苏老师也不喜欢下雨天吧?”
“嗯?”
苏成意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随便猜猜啦。”
陈锦之的语气带上几分笑意。
“恶劣天气,请市民朋友们尽量减少出行。一定要出行的话带好雨具,淋雨会感冒。”
苏成意听着她像气象节目播音员一样字正腔圆的播报,一时间有些想笑。
不知不觉中,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当然了,如果已经出行的话,也没关系。”
陈锦之话锋一转,声音温柔。
“你知道的。如果撑伞没有诚意,那我淋雨爱你。”
不知道陈锦之是怎么觉察出他情绪异常的,心灵感应?
苏成意有些困惑,可是不得不承认,陈锦之的话很管用。
雨势不减,可他已经平静了不少。
苏成意连上车载蓝牙,重新发动车子,准备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进。
是上辈子的话,倒也罢了。
都重生了,心理问题也好,童年阴影也罢,大不了早发现早治疗呗。
“你好,怎么还不走?”
车窗又一次被敲响了,刚刚的交警皱着眉头发问。
“马上就走。”
调整好心态的苏成意甚至冲他微微一笑,随后便尝试着启动引擎。
“噗呲——”
“.”
好像熄火了。
苏成意和一脸狐疑的交警面面相觑。
靠北,洗了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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