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电报,特招参军。
村民们没听说过,不太懂这些,但是觉得厉害,当场纷纷在自己的脑海里尽情地联想着。
想远了,觉得天高了,就不自觉压低了嗓门,不敢再多议论。这大概,是华系亚草头百姓数千年来养成的心理常态。
这边,韩友山热情道了谢,张洁霞端上热茶。
两位干部坐下喝了几口,抬头问:“孩子不在家?”
“是啊,这不一大早出去打听……”张洁霞话说一半,被丈夫从后磕了下胳膊肘,忙说,“一大早去见同学了,这不,还不见回来。”
两名干部一个打趣说:“女同学吧?哈哈。”
另一个说:“就要去部队了,是应该跟同学道道别。”
茶水没添第二道,更没留下来吃晚饭,两位干部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临走前还留了电话,握手说让韩家父母以后有事可以联系他们。
一直到大吉普开走后,村民们的嗓子才又重新敞亮起来。这又是另一种常态。
人在墙头院外的围着没散,七嘴八舌的,询问着韩青禹特招参军的事情,比如那特招是个啥,因什么之类。
韩家二位心里有数,但是嘴上,自然不能承认儿子托关系的事。所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对显得有点儿支吾凌乱。
还好,两人心头的那份喜悦是确实的,满满当当。
韩青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聚在韩家的村邻们才刚散去。
韩家喜事,备不及再烧菜待客,硬是把韩友山藏了许多年的两瓶老白酒拿出来开了一瓶,才总算把道喜起哄的人暂时哄过去。
“这怎么回事啊?爸,妈。”
到家,见着爸妈了,似乎就暂时脱离了刚经历的事情和情绪,韩青禹看到这情况还有些困惑。
“怎么,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老妈说完喜滋滋跑进去屋里,取了他的新兵入伍通知书来。
韩青禹确实没想到,说好明天到的通知书,竟然今天傍晚就送到了,而且通知并不是由劳简来送。
“这好的,通知书比你人都先到。”
张洁霞简单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
“嗯……妈、爸,你们来一下。”韩青禹听完突然神情有些焦急,上手扯胳膊,把爸妈都拉回屋里,转身又把门关好。
然后,才在父母两个困惑的目光中,小声急切地问道:“爸,妈,他们送通知的时候,给咱钱了吗?”
韩友山和张洁霞愣住了。
“没有啊,这个,应该给咱们钱吗?这不能吧。”老妈张洁霞眼神里尽是茫然。
韩友山也说:“是啊,没听说啊,只听说过退伍有退伍费。”
“哦……我先前自己瞎打听了一下,还以为特招的真有补贴呢,怕你俩说漏了,惹人眼红。”
韩青禹连遮掩带铺垫应对了。
心里想着,看来钱是劳简自己拿,明天等人来了,得记得问他要。
他要钱,至少以目前阶段的认知,没什么比留一笔钱给爸妈在韩青禹心里更重要,若是源能块可以公开卖钱,他今晚得的就先拿两块去卖了再说。
…………
山村亮了灯火,飞虫打窗户。山田日月,蛇鼠繁衍,山民生息。
韩青禹坐在门槛上,就着屋檐灯看着手里的“新兵入伍通知书”。
这通知无疑是真的,它由人武部的人专程送来,真实可触,字句清晰,有大红章子盖着,没有任何疑点,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去怀疑……
只有韩青禹自己才知道,它即将要带他去面对的,其实是一些多么不可思议和可怕的东西。
此时在他的身后,老妈正洋溢激动,麻利地把热在锅里的饭菜端上桌,笃笃声中有饭香;父亲从老旧的木橱柜里取喝酒的杯子,想了想,笑起来,今天多拿了一只。
院门外的路面上,偶有村邻亲戚路过,停下来打招呼,说恭喜,然后因为关心或好奇,再询问几句。
这整个场景画面带给韩青禹的感觉很特殊,像是两个世界正悄然交错,一边炊烟袅袅,一边张牙舞爪……隔着幕布默默形成对比。
眼前的一切,分明都是他早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有着过往生活最平实、质朴的模样,一如平常。
而幕布后面,却是他刚亲身见识过,而且即将要去参与的,这个世界隐在背后,普通人难以置信的那个部分。
“洗把脸吃饭了。”父亲亲切地俯身拍了一下韩青禹肩膀说。
“啊…好。”韩青禹站起身,把通知书搁桌上。
他在架子前洗脸的时候,爸妈就坐在桌边等着。
韩青禹拧好了毛巾,转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坐在黄色灯光里的爸妈。
“对不起啊,爸,妈”,下一刻,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要是我当时考上了……就好了。”
说完,韩青禹连忙仰起头,把摊开的湿毛巾覆在脸上。
他想着,若是当时考上了,大概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害怕着,怕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归期。
“说什么呢,傻孩子,啥对不起的……当兵也好啊,当兵回来说不准能进派出所呢。前些年上龙村那个谁,回来就进了派出所当公安,你那还是特招兵。”老妈说。
“是啊,要是在部队表现好,听说还能提干呢。”老爹也说。
“……嗯。”韩青禹把毛巾摘下来的时候,用力抹了一把脸,不露痕迹擦了眼眶,在爸妈的注视中灿烂笑起来,说:“爸,妈,你们放心,我去了一定好好表现。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辛苦。”
关山万重的前路,他无一人可以说。
爸妈说:“好好好,家里你也放心。”
一家三口都坐下了。
“这点酒,刚剩的。”父亲韩友山拿起白酒瓶子晃了晃,说:“对了,你特招的事,真的没费小飞礼?”
“没的。”韩青禹忙说:“就可能凑上了,部队正好急着特招一些兵,那我不是考分还行嘛,尤其数理化都还不错……可能搁没考上大学剩下身体条件又够的人里,就算是难得的了吧。”
韩友山和张洁霞的脸上一下都释然了,点头,“那就好。”
“来,今天给你也倒一点。”父亲给韩青禹倒了半指白酒,又转过去,给妻子张洁霞也倒了一口,笑着说:“你也意思下。”
剩下的,他给自己倒上了,举起来想了好半天,却只说出来两个字:“高兴。”
碰杯,一家三口人各都抿了一口。
张洁霞和韩青禹辣得皱眉头。
“哈哈哈。”韩友山看他们这表情,当场爽朗大笑起来,扭头对韩青禹说:“以前因为听说喝酒烧脑子,怕影响读书,就没让你喝过……”
“这下糟了。”他接着大笑,说:“听说部队里的人,可都很能喝,哈哈哈。”
怎么说呢,朴实的农民父亲这一刻的笑声里,竟然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感觉。
“来不及给你练了啊,哈哈哈……不过也没事,醉几次就好了。”
最后,他说了解决办法,然后又把手上杯子和儿子的碰了碰。
吃饭的时候,几乎一直都在说话,老妈亦如平常那样说起了村邻亲戚,各家闲事。
“对了,你堂姐昨个儿相亲……”她说。
“成了吗?她跟你说了?”哪怕只是这样的闲话,韩青禹今天也热情陪着老妈聊。
老妈说:“没,我看她吃撑了。”
“吃撑了,那见面不应该挺开心的么,怎么就不成了?”
“没脑子,相亲见面能没事干到专心吃,吃撑了,你觉得还能成啊?”老妈笑起来,说:“真要看对眼了,我跟你说,要么就是慌得说不来话,要么就有说不完的话。”
“这,好像很有道理啊,妈。”
“那当然,妈是有实在经验的,就以前我跟你爸相亲的时候啊,我俩就剩了一桌子菜……相完出门走路上我才觉得饿,就想说,去买个烧饼……结果在烧饼摊,又碰到你爸了……”
“我也饿坏了。”韩友山在旁尴尬地笑着接道。
一家三口又碰了次杯。
“总之,你妈懂的人情世故多着嘞,就是都还来不及教你。”放下杯子继续,老妈得意地开心笑起来。
笑一会儿,突然不笑了,偏过头沉默片刻,冷不丁换了一个腔调,说:“就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离家。”
这一句,韩青禹没接上来。
整体来说,这餐晚饭的氛围像一条斜向下的线段。
在最开始的喜悦和热烈过后,爸妈两个开始逐渐意识到,儿子终于要离开自己身边了,这一去少说得三载,多了说不定就是许多年。
叮咛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老妈说得红了眼眶。
老爸点了烟,用一个男人大气的姿态摆手安慰说:“你瞧你,这是干嘛?青子长大了嘛,总要去走四方……”
然后又怪今天的烟很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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