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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朔驾着明月的战车,握着华贵的缰绳,深深地凝望着那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皇子,不愿意离去。自从发觉了卫渊的真实身份后,他的心头便被一阵狂喜所充斥着,这数千年来隐忍的思念像是在春日里疯长的种子,迅速地蔓生出枝桠,紧紧地将他的心勒住了。
他的心疼的厉害。望朔垂下眼睛,苍白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他活了万载千年,看过了无数桑田沧海,但是即至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欣喜之极的感觉,竟也是这般心如刀绞,与撕心裂肺的痛苦无甚区别。
“卫渊卫渊”
他笑着,轻轻念着他转世后的名字。仅仅是这两个字,便再一次令他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终于,我们不必再对立了”
他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宴后,卫渊梦到了一个人。
一袭墨蓝色的长袍如若月明星稀时夜空的颜色,他站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之中。那人的骨架十分高挑,因此身影在那片月光中,竟然显得十分纤细,仿佛很快就要融化在这一片月光之中。
那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并不和自己交流,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其实卫渊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在注视着自己,因为他身后的月光太过明亮,令他看不清那人的眼睛。但是,那人总是面对着他站立着,嘴角也总是挂着若即若离的微笑。
那个人的笑容总是能让卫渊感到无来由的欣喜,仿佛能看到这个人笑,就是倾尽天下的一切,他也再所不惜。但是感到欣喜的时候,他的心也会无来由地抽痛,令他痛苦难当,就算是呼吸都很困难。
剧烈的疼痛令他皱眉,手指狠狠地抓住自己胸口的部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自己的手中剧烈而不规律地跳动着。见状,那道墨蓝色的身影缓缓向自己走来,他的身周依旧围绕着月光,所以,即使那蓝衣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卫渊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你似乎过的很快乐。”
那人的声音低沉的像是半睡半醒之际的人听见的枕边人的耳语。卫渊不知道他是说自己一直以来作为易国的储君很快乐,还是此刻在梦中很快乐。他头脑昏昏沉沉的,并不作答,恍惚间,只见那人伸出手,抬起了自己的脸,似是在细细地端详他的容颜。他的指尖反复擦过了卫渊眼角的那道柳叶一样的痕迹,最终,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
“我很想和你再待一会,但是我也有职责在身。现在曙色已暝,我必须要离去。因此,后会有期了”
他放下了手。当那玉石一般冰凉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脸时,卫渊总算是回过了神,道:“我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你?你到底是谁?”
“我叫沈如夜,皇子殿下。”蓝衣人说道,“你无需找我。你想要见我时,我会在你的梦境之中与你相会的。”
多少次,羲和站在东方的天门前,远远望着那一片黑夜,只见望朔的战车在黑色的夜幕中划出了明亮的轨迹,然后降落在她的面前。每当重新回归天庭的时候,望朔的脸上总是十分安然的,平静之极像是一潭沉沉的死水。以至于今日,当她看见自己的弟弟破天荒地笑着向自己挥手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距离望朔上次笑得这么开心,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但是上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意时,又是什么时候呢?——是了,是那日她悄悄潜入寒冰雪狱时,望朔正在和那个一袭黑衣、浑身散发着阴煞之气的男人对话时,便也是这样的神色。羲和当时是很惊讶的,她在望朔的脸上看到过风流不羁的浅笑,玩世不恭的讽笑,却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笑容。
在她愣神的空档,望朔的战车已经落在了天门洁白无瑕却又冰冷刺骨的玉石台上。羲和回过神,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辛苦你了。”
“不辛苦。”望朔笑得开心。他上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连声线里都是满满的笑意,“他转世了。我见到他了他转世了他转世了”
羲和又怎么能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呢?换而言之,除了魔主,又有谁能让望朔如此开心呢?
“好,好我知道了。”羲和笑着。
“他转世了,便不用再背负从前的那些罪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羲和微笑着颔首。望朔对她又说了几句关照地话后,就步伐轻快地离开了。羲和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一旁的值日天兵催促她动身时,她才登上了华丽的鎏金战车。她紧紧握住缰绳,那金色的绳索几乎镶嵌入了肌肤——
就算重渊转世为人,一切也无法重新开始。魔主曾经宁愿打破六界格局、重塑天道的执念是如此的深重。就算他曾经在奈何桥上饮下了孟婆汤,那又怎样呢?记忆可以消除,但是这样的执念会跟随他轮回转生。它影响了他的前世,也同样会影响他的今生!
卫渊醒来后,只当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但是那梦里的主角却给他了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和他相知多年。一开始,他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好歹把这件事情挂记在了心上。但是没过多久,繁忙的国事就让他把那人抛之脑后。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沈如夜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因此卫渊便更确信自己的梦境不过是自己内心的臆想。而且,每当他回忆起梦里的自己极度的欣喜若狂,甚至想过倾尽举国之力,也要搏那人一笑时,更觉得后怕。那是昏君才会有的想法,为了令自己心爱的人展颜一笑,而不惜背叛自己的臣民。
“我不会成为那样的帝王。”卫渊这样对自己说着,“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一个人、事、物,而背叛支持我、爱戴我的人们。”
于是,这个梦倒是渐渐变成了一个用来警示自己的梦了。每当卫渊面临着巨大的诱惑时,他总是会努力地回想这个梦境,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看着沈如夜的笑容时的内心想法。然后他会发现,他面对着的诱惑在沈如夜这个人面前,简直苍白无力之极。于是他又告诫自己:就连那样激动的狂喜自己都可以克服,这些世俗的诱惑,表象声色的勾//引,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因此,即使沈如夜数年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卫渊对这个人的印象却越来越深——他总是会想起他,想起面对他时自己心中激动的狂喜,他心中矛盾之极。一方面,他贪恋那滋味,那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心情,那激烈如同浪潮,热烈如同火焰的情感但是一方面,他又深知这情感的可怖!
卫渊二十一岁那年,年逾古稀的光宁皇帝退位成为太上皇,而他登基称帝,帝号临渊,改国号元华。是夜,举国欢庆,张灯结彩,美丽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交替绽放着。年轻的新皇站在城楼上,面对着跪拜他的臣子,朝拜他的百姓,他们脸上幸福的神色让他感到无比的快乐。
但是,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梦。那人站在一片洁白如雪的月光之中,说自己似乎过的很快乐
“我的确很快乐。”卫渊在内心中说道,眉间带笑,“当然,如果你能永远滚出我的脑海,并从来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更加开心的。”
三年又一晃而过。举国上下百业俱兴,人民安居乐业。贤才多能得道重用,而偶尔出现的奸臣佞寇也很快就被疏而不漏的法网所惩治。自从百余年前的那场灾难后,易国从来都没有过如此安宁又富庶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歌舞升平的梦境,因为太美好了,就算是身处其中的人们,都不免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一切,都和那位兢兢业业的新皇帝脱不开干系。人们都在传颂着他们的统治者,他们说易国自开国以来,便没有见过如此贤明的帝王,如此仁慈的君主。他几乎从来不回寝宫安歇,夜夜待在明德殿处理着公文和奏折,实在累了便在旁边的龙榻上短暂地休憩几个时辰。尽管他常常彻夜不眠,但是他每次总是第一个到达朝堂的,这总令朝堂中的老臣们心生感动敬佩,令年轻的臣子们诚惶诚恐。
他日日听到他们的称赞和歌颂。虽然都是些真诚的话,而且每次都能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但是他没有知己。他们像是膜拜仙灵一样传送他,而他是他们的守护者,站在皇城之巅。虽然那里风景独好,虽然他想要保护的人们安居乐业,但是没有人懂他。
没有人愿意懂他,没有人胆敢去揣测他。
如此透支自己的身体,谁又能受得了呢?但是卫渊却总是不顾左右的劝阻,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终于有一天,他刚刚回到明德殿,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几乎下一个瞬间就要跌倒了。掌灯的仕女们被吓得花容失色,便跪了一地,一同请求他去好好休息休息。于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许久不曾拜访的寝宫。
大内侍卫们跟在他的身后,仕女们提着灯为他引路,暖色的宫灯在暗淡的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卫渊走在幽静的宫道上,听着夏夜的虫鸣。温暖的熏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令本来就疲惫至极的他昏昏欲睡。但是忽然,一阵刺眼的光芒陡然刺破了黑暗,像是一盆冷水一下子浇在了他的脸上,令他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他抬起头,才发现之前遮盖住月亮的乌云已经散开了,而那一轮明月耀眼夺目,竟堪比白昼时的旭日,瞬间令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夜,那梦,那人,还有他身后的月光。
身体的虚弱难道也能让一个人的意志变得薄弱吗?卫渊看着那轮明月,如是想着,因为他听见自己在心中默念道——
——沈如夜,我想见你。
于是沈如夜果真在那夜来造访他了。那蓝衣人依旧站在一片月光里,唇角挂着若即若离的浅笑,面对着他。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卫渊有一种预感——这个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知道这八年,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易国发生了什么,天下发生了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害怕与他相见。他甚至也知道这次自己想要见他的原因。
“帝王之道,便是孤寂。”沈如夜的声音像是轻柔的夜风,吹拂入他的耳畔,“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你可曾后悔?”
“不曾有悔。能让受我庇护之人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美满,便是令我最快乐的事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愿意做任何事。孤独和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语气坚定不移,仿若金玉掷地。
“真不愧是你啊。”沈如夜叹息地笑道,“为了你的理想,你可以牺牲你自己的一切,也可以牺牲任何人的一切你还是这么固执。即使你已经尝到了苦果,明白了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但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虽然痛苦,却不曾彷徨”
他每说一个字,卫渊脸上那平素镇定自如的表情便瓦解一分,心中那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汹涌的感情便燃烧得更加激烈了。这个人懂他的痛苦,也懂他的决心。一个如此懂得自己的人,一个会因为自己的心意而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幻影他真的不是自己心中的幻觉?真的不是自己心中创造出的一个用来慰藉自己的影像?
然而还没等他规制好自己的思绪,沈如夜又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一直以来都在保护着你的臣民们,你做的很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千古明君,流芳百世。但是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们呢?”
这个问题还真的把卫渊给难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呕心沥血地治理国家,他唯一能给沈如夜的答案便是,看着自己的臣民高兴,便是令他快乐的事情。他敢肯定这样的快乐并不是基于他们对自己的赞誉,但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啊。
望朔坐在月宫之中,倚着冰树出神。许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他和许多仙子们的邀约之地,但是现在那些红颜知己们的容貌甚至姓名,他都有些记不清了。就算是那些他还有印象的,许多也已经离开了天庭。他记得一位仙子曾经向自己告别,她说她多年前得道飞升后,在天庭待了不知多少年,已经无情无欲无求,但是无情无欲无求,还算是一个人吗?因此,她选择散尽浑身的功力,重入六道轮回,重新投胎转世了。
他曾偶然在凡间遇见她的转世——她拜入了落星山,竟又选择修道,想要羽化登仙了。望朔每次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悲哀!即使轮回转世了,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重新走一遍老路罢了!
而重渊——不,卫渊,也是这样的。
他想要保护自己的臣民。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罔顾自己的身体,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就像当年的重渊一样。他举兵逆天,不过是因为他认为天道不公,欺压妖魔,天庭仙灵妄自尊大。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包括迫害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女儿
望朔现在已经想明白当初重渊举兵逆天的一部分原因了。他是为了自己,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无尽的天命中解放出来,从此自己不再需要夜夜为月驾车,永不得闲。但是,这绝对不只是全部原因。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如此折磨自己呢?”望朔喃喃自语,“你真的是一个正直而无私的人啊。”
望朔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不由得感叹时间过的真的飞快。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渊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今眼前的人已经快要而立。他如今的容颜,简直和当年的重渊一模一样。斜飞入鬓的眉如同柳叶,高耸的鼻梁如同雪峰,在他的脸上打下深深的暗影。那双黑色眼睛深沉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斜斜翘起的眼角张扬而又带了些邪异,就连唇边也挂着淡淡的讽笑,配上他眼角的那道刺青,简直像极了当年的
遣散了思绪,望朔对卫渊道,“为什么要选择今夜见我?”
“就在今天白天,易国册封了皇后。”
卫渊的声音淡淡的,脸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一点也看不出新婚之时该有的喜悦。而且他说的是“易国册封了皇后”,而不是“我迎娶了妻子”,仿佛册封皇后这件事和他无关,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并不是出于个人原因,而是出于为国家的考虑。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的皇后是胤国的小公主佩环。他迎娶她,不过是由于政治原因。如今胤国是除了易国以外最强大的国家,他需要巩固邦交,而他正好没有妻子。每当想起胤国的公主,望朔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华兮凤,但是佩玉完全没有华兮凤的强势。她柔弱善良,心思单纯,就算嫁来了易国是别有图谋,也很难在卫渊眼皮底下生出什么事端。
“是啊我知道。*一刻值千金,你这时难道不该和佩环公主共享良辰么?”
“是的,我应该如此。可是”卫渊垂下了眼睛,“我做不到。”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胤国十三公主佩环已经倾慕你多年。这么一个大美人投怀送抱,你竟然还能说你做不到?!不要开玩笑了!”
话一出口,望朔就有点后悔了。他语气中的寒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学会吃醋了。
“她喜欢我,我就娶了她,然后对她好,一辈子照顾她,难道这还不够吗?”卫渊说,“情爱是无法强求的。也许你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她,但是这世上,也许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别说是不相爱的人了,就算是互相相爱的两人共结连理,也不过是可取所需罢了。毕竟,他们没有了对方,就不能活了不是吗?”
望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要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持冷静!与他纠葛了数千年的恋人,和别人成婚了,他为什么要保持冷静?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自作自受吗?他从来就没有向卫渊表明过心迹,一直都把对方蒙在鼓里。更何况,卫渊如今是易国的皇帝,他需要妻子,需要子嗣。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绝对不可能为了自己妥协的,因为他的前世是魔主,那个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一切代价的重渊!!
但是这些令人头痛的思绪也只能被他压抑在心中。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卫渊脸上,却见卫渊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失落。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耽误了那个女人的一生,但是
“对不起,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望朔柔声说道,“但是,这就是帝王家的命运。你如果想要保护更多人,就注定要辜负一些人。”说道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虽说他的确辜负了重渊,但是重渊又何曾没有辜负他!
“你”卫渊苦笑道,“你一直支持我。”这些年,在他们屈指可数的会面中,卫渊总会请教沈如夜为君之道,以及一些其他问题。只是,每当听到沈如夜安静地向他叙述着这天地变化,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之时,他总是忍不住想——他究竟是谁?是幻觉?又或者是那些长生的鬼魅?只有看遍了无数春秋冬夏的人,才能悟出这些道理。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沈如夜笑着说。
“你到底是谁?就连司天少卿都查不出你的身份。我又派人去了凌霄剑派,落星山,应天宫但是他们都没有听过你的名字。而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的脸。”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可疑,怎么还敢来继续见我呢?难道就不怕我害你?”
“害我也很好。如果你是什么妖精鬼魅,潜入我的梦里是对我有不良企图,那么死在你手里也不错。如果死了,就可以不用管朝政,不用在意那些什么千秋基业。”说完,他又自嘲地笑道,“我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软弱之极。”
望朔说道:“所有人都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想要超越自我,另一方面又总是不愿意付出代价去实现这样的梦想。所有人也都是软弱的,而你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强。”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只是,这样的人却也要背负更多的罪孽。而罪孽总是错误的。”
卫渊听完他说了这话,那份又是喜悦又是痛苦的情绪便又涌上心头。“我的知己”他这么唤他,“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你不但教会了我治国安邦之道,也教会了我该如何背负这些责任,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他越说越激动,猛然上前两步,双手握紧了对方的衣襟,“为什么你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呢?为什么你不是个女子呢?如果你是个女子,我一定会立你为皇后不,无论你是男是女,我宁可冒着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和你在一起!”
此刻,望朔的心跳得剧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数不清的岁月中,在无数的梦境中,他听到重渊在自己耳边说话。有时是轻声呢喃,有时候是激烈的喊叫,就像是卫渊现在这样。他告诉自己他要放弃理想,放弃那劳什子的宏愿,只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重渊也好,还是他的转世也罢,都是绝对不可能为了感情而妥协的!每次卫渊见到自己时,一般都是处在心情极度压抑低落之时——他被重压压得喘不过气,才会说出这样的气话。等到他醒来,他还是那贤明而雄才大略的君主!
望朔抬起手,轻轻抚上了对方的下颌,将对方的脸拉近自己的脸。只是,任凭卫渊如何努力,他依旧看不清沈如夜的容颜——对方的眼就像是隔着一层波动的水幕一般,被模糊成了氤氲的剪影。于是他放弃了,也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轮廓。
他以为沈如夜要吻他,但是望朔只是靠得极近。他的气息吹拂到他的脸上,细微之极却令卫渊轻轻打了个颤。这个一直为自己指路的人,一直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扶持自己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这样的感情就是爱吗?此刻,如果那蓝衣的人能撤去遮盖自己面容的法术,顺从而安静地躺下来,令自己一件一件地除去那身华贵却低调的长袍,令自己将吻烙印在他身上的每个每寸肌肤,然后扼住他的手腕并将它们固定在他的头顶上,听那双倾吐着睿智话语的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愿意做一切事。他原因倾尽国家的一切,也要挽留这个人。
他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劫。
“渊。”
这个称呼让卫渊的呼吸急促了一分。印象中,沈如夜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的妻子寿终正寝。等你成为千古明君,名留青史。等你的画像被供入了帝祠。等你的储君足以登基称帝。等你阳寿将尽,我将带你离开凡世,我们将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卫渊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美丽的皇后躺在自己身边,似乎还没有转醒。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脸上也挂着幸福的笑容。她嫁给了自己倾慕的人,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卫渊在位的三十三年期间,易国国富兵强,国家的一切都发展到了鼎盛。虽然一百年多年已经过去了,但是当年的那场几乎毁灭天地的大灾难的阴影时不时还徘徊在茶馆说书人的故事里,或者勾栏院歌姬的琴声中。就是因为大家没有忘记曾经的痛苦,才如此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和繁荣。因此整个易国不仅经济和政治发展到了极致,人民也互相友爱。整个国家便是世外桃源一般美好。
临渊皇帝驾崩于第三十三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根据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仕女的叙述,临渊皇帝似乎知道自己的大限便是那时。那夜,家家户户都在拜月赏月,皇帝也宴请群臣。席间,临渊皇帝并没有如同往年一样和群臣同乐。他只是坐在龙椅上,打量着天上的月色,脸上的表情满足之极,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宴会结束后,群臣散去,临渊皇帝也前往寝宫。
他路过了御花园。月光明亮如洗,像是一层银白色的霜雪,覆盖在秋菊上。明明尚且是秋季,这里看起来却像是冬天,仿佛这里的一切已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卫渊赞叹地注视着这一切,便打发了侍卫,自己在院子里走动着。不知不觉,他感到有点累了,便坐在玉墩上小憩了一会。恍惚间,他听见风声中传来了熟悉的笑声,便立刻惊喜地抬起了眼睛——
那个他在梦中见到了无数次的墨蓝色身影在月光中显出了身形。对方的长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如若旗帜,他的手中拿着银色的缰绳,缓缓地降临在了临渊皇帝的面前。
卫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也抬起了脸。那是一张极为完美的容颜,漆黑的瞳仁像是深邃的夜空,但是那双眼却如若明亮的星辰。高耸的鼻梁像是洁白的雪峰,在一侧脸上打下了深深的倒影。那人风骨清冷似雪,又清高如若高天孤月,眉间那一道云纹的颜色便是天上银白色的月光。
“如夜我这是又做梦了吗?”
“这不是梦。”沈如夜缓步走近。墨蓝色的衣摆擦过地面上已经有写发黄的碧草,发出沙沙声。明明是十分轻微的声响,却像是鼓点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卫渊的心上。
他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拖起了他的下颌。卫渊已经到了天命之年,原本俊俏的脸上也已经被时光雕刻出了深深的痕迹,像是老树的年轮。相比之下,望朔看上去却是如此的年轻。
那双永远不会老去的手虔诚地抚摸着卫渊眼角的痕迹。望朔俯下身去,吻上了那已经有了皱纹的唇。
有什么液体进入了他的口中,又顺着他的唇角落了下来,留下一道碧绿的痕迹,在夜色中闪烁着幽荧的光。卫渊下意识地舔了舔,只觉得那味道十分奇异,用语言难以描述——就像是一罐加了太多蜜糖的药,就像他对于沈如夜的感情——令人心痛的快乐。
“这是什么”
“溯梦草汁。”
在咽下那口液体的瞬间,千万年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天道。伦常。保护。拯救。破坏。废除。
魔龙影夜。魔尊重湮。如意仙子。羲和神女。玉斛。沈厌夜。莲瑕。陆欺霜。
他看着自己的已经有些灰斑的手重新变得光洁白皙。指节修长,指骨纤细,但是只要握住那双手,便可以感到其中的力量。
沈如夜张开手,在他的面前画了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的脸。年轻,俊俏,眼角的那道刺青妖异邪魅,眉梢的弧度肆意张扬。
重渊向着镜子中的自己伸出了手,然而那双手却穿破了那道由虚幻的法力凝成的镜子,成功地触摸到了望朔的脸颊。
“如夜望朔原来是你。”
望朔点头。
“你这些年一直在等我?”
望朔又点了点头。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大颗大颗的泪水已经从他的眼角滚落。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望朔握住了他的手,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滴落在了重渊的唇上。那泪水的味道苦涩又甜蜜,像是刚刚的溯梦草的汁液。
“终于,我们不必再对立了”
元华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夜,临渊皇帝在皇宫之中消失了,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陵墓中的不过是一具无人的棺椁。里面放着君王生前的衣冠和朝服,和他逝去的皇后安葬在了一起。
-明月不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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