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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起先并未多想,但上路之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霜氏那边倘真有十万火急之事,按理说,应当会让传讯人直接告诉自己的。即便事情不便以口讯传达,也可以写个便信。
何况,霜氏从前也常派人送物递信,但从未像今日这样,传讯人留下口讯便就立刻先行走了。
即便再大的急事,也不至于连这片刻都等不住。
这不像是霜氏手下之人的做派。
她起先纵马疾驰,只想立刻快些赶过去,待行至半路,疑虑渐起。快要到达那段从前月夜曾遇李玄度来接自己的陡坡之前时,渐渐放缓了马速。
韩荣昌问她何事。
菩珠告诉了他自己的疑虑,最后停下马。
“韩将军,不知为何,我觉着有些不对。”
韩荣昌望了眼前方那道陡坡。
“这样吧,王妃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前头看个究竟。”
他说完,也不待菩珠回答,纵马便就朝前疾驰而去,转眼上坡,骑影消失在了坡梁之下。
他说完就走,叫也叫不回了,菩珠只好照他说的那样等着。等了片刻,心中愈发觉得不安,又怕韩荣昌一个人万一出事,沉吟了下,带了同行的两名侍卫,正要催马上坡跟上去看看,抬头,却见前方的坡梁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排七八骑人,皆为精壮汉子,一看就是武人。
都护府迁来之前,在霜氏的统治下,这一带的治安本就好过别地。盗贼惧怕她的名声,即便路过此地,也不敢做过多停留。而在都护府迁来之后,李玄度彻底肃清流寇,周围更是罕见盗贼。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光天化日,半道竟出现了如此一队诡异的人马。
侍卫高呼一声“王妃快走”,纵马冲上来,护着她要离开。
菩珠迅速掉转马头,但已是迟了。
那一队人马从坡梁上冲了下来,个个都是精于骑术的老手,旋风一般转眼便追了上来,将菩珠和侍卫围在了中间。
方才距离有些远,此刻近了,面对着面,菩珠便认了出来。当中一个看着有点脸熟的汉子,仿佛就是韩荣昌的手下,似也姓韩,应该是韩家家臣,当初跟着韩荣昌一道来的西域。
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不是霜夫人找自己。
而是有个她极其信任的人,骗了自己。
一辆青毡蒙盖的小马车被赶了过来。
“王妃请上车。”那韩家家将的语气十分恭敬。
“韩荣昌呢?”
对方不语。
菩珠抬起眼,望向前方的坡梁,看见一道人影正默默地立在上头。
“你是李承煜的派来的?”
她盯着去而复返此刻正默默站在上头的韩荣昌,一字一字地问道。
韩荣昌目光有些躲闪,似是不敢和她对望,拂了拂手,命人将她送上车。
菩珠没有反抗。
韩荣昌是有备而来的。
而她这边,只有两名侍卫。
她不想有无谓的死伤。无论是自己,还是她的侍卫。
载着她的小车掉头,带着她踏上了去往玉门关的路。
韩荣昌显然急着想将她带回关内,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不作任何的停留。这一路上,菩珠除了终日被困在车厢里,看守极严之外,倒未受到什么虐待,手脚也未被捆束。韩荣昌甚至还替她准备了一名服侍的老媪以及路上要用到的换洗衣物。但他自己却未再靠近马车了,始终远远地跟在后面,极力避开菩珠,甚至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无论菩珠怎样要求和他对话,他一直没有回应。就这样一路往东疾行,这一日,一行人渐渐靠近了白龙堆。
菩珠对这里印象深刻。
她记得当初来的时候,曾在此地遭遇了狂暴风沙的天气,张捉甚至因为风沙迷了路,还被野人所捉。
这段路上,到处藏着凶险。
韩荣昌显然也有些顾忌,在进入白龙堆后,放缓了赶路的速度,不再强走夜路。天一黑便扎营过夜。
他小心谨慎,带着人马平安穿了过去,一出白龙堆,便又日以继夜开始赶路,离玉门关越来越近了。
菩珠心急如焚。
再这样走个两天,便就要抵达玉门关了。
一旦入关,想再脱身,机会更加渺茫。
这日中午,天气炎热,一行人在路上停了下来,暂时歇息进食。
菩珠坐在车厢里,看着那老媪递进来的吃食,半点胃口也无。
她掀开车帘帘角,看见韩荣昌远远地站在另头和导人说着话,推开车门便走了下去。
老媪和另个负责看守她的士兵立刻上前阻拦。菩珠也未强行冲撞,停在了马车旁,但冲着韩荣昌的方向大声喊道:“韩将军,你为何不敢和我说话?你躲我一时,你能躲过一世?”
她放高了声,声音传入韩荣昌的耳中,周围那些他的手下,也纷纷看了过来。
韩荣昌迅速回头,望了她一眼,迈步便走。
菩珠继续喊道:“你知我那日为何轻率随你上路?因我信任你,全然的信任。此生我能与秦王结为夫妇,你是我二人的月老,我对你很是感激,将你视为自家之人!那日我想,万一便是有事,有韩将军你在边上,你必能保护我,所以我才放心出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做出如此的举动!这一路你避开我,不与我说半句话,你是心虚吗?”
韩荣昌的脚步缓了下来。
“韩将军你听着,我没有怪罪你,半分也无!此为我的真心之言。若有半句谎,天可降惩!我知你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与你一起想法子!”
风将她的声音传开,字字句句,抑扬顿挫。
韩荣昌的双足陷入沙地,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韩将军,你是个热血热肠之人,是非道理,我也不多说了。玉门就要到了,韩将军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完转身,回到了马车之中。
这一天,接下来的一段路十分平静,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次日也是如此。
第三天,这是抵达玉门关前的最后一日了。
过了这一夜,明日就将入关了。都护府里的人,或许正在后头追赶。
还有李玄度。现在他应当依然和阙人在一起,还远在万里之外,护送着他们西去。
他是否已经得知了她的消息?
这个深夜,菩珠在她休息的简帐之中,辗转难眠。
那种胸口发闷仿佛想要呕吐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她坐起来,想出去透一口气,爬起来掀开帐帘,却看见韩荣昌立在自己的帐外,看似过来有些时候了。
见她现身,他朝前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
帐内烛火燃了起来。
菩珠端端正正地跪坐中间,请韩荣昌随意。
“韩将军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很感激。多谢了。”
韩荣昌不敢进来,停在帐口,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下,低声道:“王妃你真的不恨我吗?从前你对我有救妻之大恩,如今我却恩将仇报这样对你……”
他的语气带了点有气没力似的疲倦之感。烛火映出他的脸,一脸乱须,神情憔悴,人看着也是一下子便老了许多。
菩珠道:“是李承煜拿你韩家之人的安危威胁你了?”
韩荣昌倏然抬眼:“王妃你怎知道的?”
菩珠道:“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叫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只是有一点不大确定。是李承煜一开始就拿你家人为胁派你来,还是后来的事?”
“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当时我人还在北边,收到陛下派人传给我的密诏。他命我务必将你带回京都,还给了我三个月的期限。”
“我有一兄长,为官向来不党,如今却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诬陷成留王余党,人已在囚牢之中了。眼见时限所剩无多,我无计可施,那日一时糊涂,这才设计骗出了王妃。”
“我当初一心只想脱离京都来西域,追随秦王殿下建功立业。如今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陛下会应我之求,派我护送宝勒王回国。想必那时他便就已有打算。早知如此,我不该来的!我辜负了你夫妇二人对我的信任……”
韩荣昌的神色沮丧无比,握拳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菩珠。
“还有一事,是关于太皇太后……”
菩珠心猛地一跳:“太皇太后她怎么样?”
韩荣昌迟疑了片刻,终于道:“被陛下差来送密诏的,是我韩家之人。故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
他停了下来,看了眼菩珠,仿佛一时不敢说出口。
菩珠本就面无血色的一张小脸变得愈发苍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
她声音很轻,但却带了命令之意。
韩荣昌顿了一顿,咬牙道:“已经去了!不止如此,太皇太后在临终前,还留了一道遗命……”
他将姜氏下令在她死后不举大丧,待将来灭了东狄,才行落葬之事说了一遍。
韩荣昌话未说完,菩珠便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
一听到姜氏留下的这道遗命,她便明白了。
这是姜氏猜到了李承煜定会利用她的丧事大做文章。她是为了保护李玄度,令他不必陷入以孝为名的圈套,这才留下了如此一道惊世骇俗的遗命。
这一番良苦用心,殷殷之情,怎不叫人为之涕零!
她哭着,膝行转身,朝京都的方向叩首。
韩荣昌亦是虎目蕴泪。
“我当时听到这消息,便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一走,陛下从此便就没了顾忌。他拿我兄弟为质,我不敢不从。带王妃上路后,我以为你恨我至极,这一路上,实在没脸见你,一直避而不见。我没有想到,王妃你竟丝毫没有怪我!”
“我韩荣昌从前在京都被人瞧不起,那时我还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燕雀怎知鸿鹄之志,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终有一日,我韩荣昌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叫他们好好看上一看,我到底是何等之人!今日我才知道,活该我被人看不起!我便就是那样的无能之辈!不但如此,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慢慢地握紧拳头,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忽然睁开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明早就放王妃你回去,我自己入关,回京复命。王妃也请放心,我韩家如今虽落败了,但无论如何,也算是开国世家,陛下断不可能以此等阴私事为由而公然发难我韩家。至于兄弟之罪名,我也会想法子,我韩家和京都里的一些旧族也还有些人情关系,尚有转圜余地。”
他顿了一顿。
“这些日子,实在委屈王妃了。王妃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往后若还有机会再见,我再向秦王和王妃负荆请罪!”
他朝菩珠行了一礼,转身要走,被菩珠叫住了。
“等一下!”
韩荣昌停步。
菩珠道:“留王余党罪名若是坐实,形同谋逆,到时候就不只是你兄弟一人之事了。韩将军你违旨放我,我怎能就此撒手不管,令你韩家上下百余口人陷入险境?此事原本可以和秦王商议,但他如今人还在北边,实在赶不上了……”
她沉吟了片刻,不再犹豫,很快做了决定。
“我和南司将军崔铉有旧。我今夜就写一封信,明日入关后,你派个信靠的人提早上路,尽快送去给他,盼他念在旧交的份上,肯出手相助。另外,我先不回了,明日也随你悄悄入关,在河西落脚,等你消息……”
见他似要开口,菩珠立刻解释:“你放心,河西我有熟人,不会有危险的,藏个个把月没问题。崔将军收信后,他若是帮忙,最好不过,若另生别枝,到时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韩荣昌起先一呆,待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动不已,再次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方才说的那一番应对之法,其实不过是想令王妃放心的说辞罢了。
韩家虽是开国世家,但到了如今,早就没落,而京都里的高门世家,惯常便是逢高踩低,人情如水。韩家如今出了事,还是这种罪名,李丽华如今也自身难保,想找那些平日和韩家有往来的人帮忙,更是不大可能。
他已做好了此番回去,承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现在王妃提出这样的解决法子。那个崔铉,他也是知道,如今是南司将军,皇帝身边最受倚重的亲信。倘若他能暗中帮忙,希望便就大了许多。
他朝菩珠连声道谢,立刻去取来笔墨。
菩珠很快写好了给崔铉的信,封好之后,又取纸张,开始写另外一封信。
这是她要写给李玄度的信。
都护府里的人以为她出了事,必会传信给他。
她需要给李玄度去一封信。
她写写停停,过了好久,终于写好了这一封信。
她先是向他交待了自己的去向,解释了韩荣昌带走自己的原委,告诉他,自己写信向崔铉求助了,暂时不回,在河西等京都那边的消息,让他不必为自己担心。
然后,她告诉他她刚获悉的关于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还有她对身后之事的安排。
她说,在此之前,她便已获悉太皇太后危,但当时自作主张,未第一时间转告他,望他谅解。
她擦去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最后说,檀芳在获悉他被阻在雪山的消息之时,便就提出想去帮他,甚至愿意答应昆陵王的求亲,以助力于他。而就在不久前刚结束的城池保卫战中,也是她,不顾病体未愈,带人取来了急需的火油,立下大功。
终于,所有该交待的事情,仿佛全都交待了。
写好之后,她放下笔,等待墨迹干凝的时候,望着面前那一盏昏灯的烛火,渐渐地出起了神。
面上的泪痕渐干,纸上的墨迹,也一丝丝地干透,她却没有立刻封信。
她慢慢地闭目,脑海里浮现出当日沈檀芳匆匆上路的情景,一阵情绪翻涌,忽觉这信还没有写完。
远远没有!
她还有许多在心底已是压了许久的话,并没有写出来。
她不想再瞒下去了。
她必须告诉他,全部让他知道。
不管最后他是否能够接受她的那些心里话,结果是好,或是不好,她都愿意接受!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睁开眼眸,拿起了那方被她搁下的笔,另取一笺,走笔如飞,继续写了下去。
……
玉郎我夫,见字,再如面。
此为私信。信中之言,很久之前便想讲与你,一直不得机会,亦觉无从开口。
今夜落笔,一并寄送。
开口之前,想起很多旧事。
那夜,你我同坐坞堡之后崖头石上,你抱我,我靠你怀中,对你言及前世之事。
当时你笑,不信。
不过这无关紧要。你尽可以当是我的梦境,一个我从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之梦。
在那梦中,我曾做过皇后,李承煜的皇后。只是结局,不尽如人意罢了。
你从前不解,我为何定要为后。
除却幼年所受之苦,那梦,亦是我这愿望之由来。
你第一次知道我这心愿,应是在河西初遇,杨家府邸,我约你夜面,求你为我保守秘密,我对你说,我欲做皇后。
当时在你面前,我看似毫不遮掩我的欲|望。其实你还是被我骗了。
我并没有对你完全坦白。
我的心愿,不止是皇后,而是太后。
因那时在我看来,只有登上太后之位,我这一世人生,方称得上称心如意,再无遗憾。
后来阴差阳错,我做你王妃。我曾暗自计划,待日后生子,待你做了皇帝,我便为你广开后宫,有朝一日,你比我先去,我便成为太后。
做一个如太皇太后那样的太后,是我当日之梦想。
那时的我,是何等之蠢。
我只知太皇太后尊贵,却不知要做太皇太后那样的人,此一生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做出何等的牺牲。
我也以为,我不在意你有别的女子。只要我能稳坐后位,日后达成心愿,我便再无所求。
如今我才知,我根本没有如此的大度胸襟。
我不但无法接受你有别的女子,甚至,哪怕我知你心悦于我,但是,倘若在你心中还为别的女子保留位置,哪怕是再小的一个位置,我亦是无法容忍。
话既讲出了口,我便也就不再遮掩。
我所言之女子,便是你的表妹檀芳。
如今她或将失去亲人,你亦内忧外患,痛失亲长,此等关节,我本更要识大体,不该和你提这种事,徒增烦扰。
但玉郎,再容我狭性一回。我本也非识大体之人。
檀芳如此之好。与你青梅竹马。甚至,我不妨告诉你,在我那关于前世的梦中,你最后做了皇帝,而她,是你的皇后。
我常想,此生或是我占了她的位置。
倘若不是我,玉郎你与她,该当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你曾对我直言,我替她提鞋亦是不配。
过后你为此向我赔罪,此后亦从未再提。但至今,我仍常想,在你心中,如今到底是否全部只爱我一人?
在我心中,惟爱一人。
但不知君心如何?
深夜走笔凌乱,或词不达意,但字字句句,皆为我之肺腑之言。
你若不怪,待再见之时,我想听你亲口之言。
君心若是有二,我愿成全有情之人。
……
菩珠写下最后一字,泪已是湿透衣襟。
她不敢再读自己这信。只怕再多看一眼,便就失了发出去的勇气。墨迹未干,便就与方才那信纸一并封好,等到天亮,出来,将信交给了韩荣昌,让他派人送回都护府去,接着继续上路,朝着玉门赶去。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了关口。
夕阳沐浴着前方那座雄伟而高大的关楼。关楼上方,今日不知何故,远远看去,仿佛站满士兵,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夕阳之中,反射着闪烁的连片光芒。
一行人继续前行。待到了近前,这才渐渐看清,关楼之上,众星拱月,立着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只穿了身常服,但在他的两旁和身后却布满岗哨,戒备森严,关口两旁更是骑兵步卒,剑戈如林。
那人便就高高立于上方。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愈发气势逼人。
他正眺望着关外这边的方向,很快,似是看到了什么,转身快步下了城楼,在前后随扈的伴驾之下,从关口走了出来。
是李承煜,当朝皇帝李承煜。
他登基后,首次出巡的目的地,选了河西。
他是三日前来到这里的,巡视边关,慰问将士。
如此之巧,就在这个傍晚,御驾和这支刚从西域而来的队伍,迎头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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