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萧醉把玉魄带到了顺京城内的陵园。
那是在顺京最安静的一处地方,松柏环抱,一块块线条刚直的石头,杂乱的围着一方三进院落。
陵园的入口就是三进院落的大门,守卫在这里的侍从,诧异的看着萧醉和玉魄入内。在这种全城百姓都去参加的节日祭里,竟有人会跑来这陵园。
玉魄跟着萧醉入了院子,这里的庄严安静,让玉魄心里不安。
“萧三小姐,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是吗?”
“就是这里。”萧醉道:“帝姬请跟我来。”
玉魄觉得很诧异,“为什么是这里?”
“这里有帝姬能寻到的答案。”
答案。
究竟是什么答案呢?
玉魄不断的在心里琢磨。
她需要答案吗?她就是想要逃走而已,这本是很坚决的念头了。
可是为什么,在见到这个萧醉、听她说了几句话后,她会觉得那样迷惘而犹豫呢?
穿过三重院落,那最后一重又分了东西两个跨院。
萧醉往西边的跨院走去,玉魄紧随其后,见到的是庄严的侧柏一丛丛的立着,一座座坟茔散在其中。
这些坟墓有些是土堆的,有些稍微修整成石制的外缘,看着都不是富贵人的形制,只有墓碑是统一修缮的,碑上的刻字也都是同样的形体。
玉魄看着碑上那些名字,这些人她不知道是谁,但从这些坟墓的大小可是看出,被埋在坟里的不是他们的骨骸——而是衣冠。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顺京和平安乐,但列国并存,彼此间时不时就有干戈,在我们看不见的边境,多少应征入伍的男儿为了保卫我们的安乐,埋骨沙场……”
萧醉走着,停在了一树苍松下。
“这座陵园就是为他们建的,葬着他们的衣冠,给他们的家人一个念想……”
她幽幽说着,看向玉魄,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衣冠冢。那墓碑前跪着一个妇人,正在烧着纸钱。
“那位妇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这里,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墓碑前哭出了血泪,我喊来守陵的人将她送了回去。”
“哭出了……血泪?”玉魄的心惊颤,怔怔的喃喃。
“玉魄帝姬,我们去和她说说话。”萧醉说着,走了过去。
玉魄望着那妇人,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虽然心里觉得可怜,但萧醉的话又让她有些发憷。再看萧醉已经走了过去,玉魄也只得跟上,揪紧了披在身上的大氅。
“夫人。”萧醉轻轻的唤了那名妇人。
妇人身子微颤,接着站起身,转了过来。
在看见她的脸时,玉魄的心狠狠的一收缩,她瞪大了眼睛。
这妇人明明很年轻,却一头的白发,白的不见半点黑灰。
她的皮肤本来不坏,可两眼附近却全都是皱纹,眼中的悲痛、憔悴、黯淡无光,都仿佛她的心已经死去了。
“夫人,冒昧打扰。”萧醉福了福身,“请问,这衣冠冢里可葬着你的什么人?”
“我相公。”妇人的声音很沙哑,玉魄听得出,这是嚎干哭哑的声音。
“还有,还有……”
她指着边上的一座坟,还有再边上的,再边上的……
“我相公,大伯子,小叔子,他们哥仨和咱爹,咱叔伯四个,咱爷爷……还有我十三岁的儿子,咱家唯一的香火,他们都埋在这儿……”
十口人战死沙场!
玉魄愣住。
从没有想过,这安乐富贵的顺京、她从小生活的顺京,还会有这样凄惨的家庭!
是不是帝宫的宫墙太高,让她看不见这些近在咫尺的人间悲剧,让她以为顺京的百姓们也拥有她司空见惯的奢华?
萧醉沉吟了片刻,对玉魄道:“他们家的男丁,有的死在了南边,有的出了阳关道就再没有回来。从先帝在位时候的卫国战争到前些日子与北魏的作战,一家十口男丁战死,满门英烈。”
“是啊,满门英烈,满门英烈!”妇人笑着,却比恸哭还要来的撕心裂肺。
“他们为国捐躯,为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平安生活而牺牲,他们是英烈!他们的死很光荣!我为他们骄傲啊!”
真的是骄傲吗?玉魄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变得湿热,眼前妇人的笑容已经模糊到支离破碎。
“帝姬,他们一家只剩下她一个了。”萧醉盯着玉魄,继续说道:“这次北魏扰我大尧边境,她的丈夫和十三岁的儿子被征召入伍。她一直在等着他们归来,可最后等到的却是两盏牌位。那一夜,她因为过于悲痛而满头白发,再接着嗓子也哭哑了,终日都待在这座陵园里发呆……”
“萧三小姐,请你不要再说了。”玉魄的双肩不受控制的颤抖,她捂着眼,感觉到眼睛里越来越热,心中充斥了一道悲鸣,在撕扯着她的胸腔。
“帝姬,如果你连听到这些都觉得难以承受,又可知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承受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痛苦。”萧醉说着,看向那笑得呆滞的妇人。
“夫人,如果你的心还活着,可否请你告诉萧醉,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啊……有,当然有……”妇人点着头,带着痛彻心扉的笑,声嘶力竭的呼喊:“我的愿望!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我大尧——不要再出英烈了!”
这瞬间,玉魄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从她的指间流下,肆意的如一场雨。
从不曾知道,在她所生活的和平世界之外,还有那样一群在为了和平而抛却生死的人。
原以为战争只是一个消息,和一些所谓的死伤数字,却不知对有些人来说,战争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她所享受的锦衣玉食,都是别人用生命换来的。
而她从不曾知道这点,反还在理所当然的无知着,以为自己才是最不幸的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萧醉的语调也不复清冽,而是浓浓的悲伤。
“身在高位,享受的多,要承担的也就多。帝姬想要逃避自己的命运,却知不知道多少盼着大尧不再有英烈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她抓住玉魄的手腕,硬是拉下她捂眼的手,刚烈道:“为那些曾为你拼死卫国的百姓们做一些事情,责无旁贷。若萧醉是你,便不会轻贱自己作为帝姬的高贵,不论是和亲还是如何,该我做的绝不逃避!”
玉魄震住了,只觉得萧醉的话语像是带着回音,一轮轮的围绕着她,一声比一声更坚决、更震慑。
暗处的萧瑟瑟也被感染了,望着萧醉喃喃:“三姐姐那么刚烈,当真说得出这样的话,也能够如此坚决。六殿下,你也是这样觉得吧……六殿下?”
“瑾王妃。”玉倾寒颔首回应。不过萧瑟瑟看得出,他是刚才才被她唤回神的。
“原来六殿下也出神了。”萧瑟瑟说。
“瑾王妃说的是。”玉倾寒喃喃:“萧三小姐这样的心性,我……不曾设想。”
不知怎的,萧瑟瑟总觉得玉倾寒的语调意味深长,好像还有很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恍然间又意识到一件事情,怎么今日跟六殿下过来这么久,都没听见他咳嗽一声,可是他的病好了?
“四小姐?”
萧醉的声音,打断了萧瑟瑟的思绪。
是萧醉发现了她。
萧瑟瑟这便和玉倾寒走了出来,同时玉魄也扭头看过来,带着哭腔惊道:“六哥?”
“三姐姐,玉魄帝姬。”萧瑟瑟欠了欠身,示意行礼的绿萝平身,快步走了过来,扶住萧醉的身子。
“三姐姐,六殿下一直在寻玉魄帝姬,撞见了我,我就一起过来了。刚才你们所说的话,我和六殿下也都听见了。”
玉魄擦了擦泪水,道:“原来六哥也听见了。六哥,对不起,我不该自私的想着逃走,我竟没能考虑你和母妃。”
玉倾寒的面色有些惆怅,“其实……是我没用。不想你去异国受苦,但却说不上话。”
“六哥,你不要给自己找错处,我不认为你对我有什么地方不好。”玉魄握住玉倾寒的手,让眼里的泪水被风干,终于又现出了往日的明澈。
“六哥,你总是喜欢消沉,从前我劝过你好些次了。不过这次我也没资格说你,明显这次不懂事的是我。”
见玉魄不好意思的笑着,萧瑟瑟看向萧醉,从萧醉的眼底看见了一抹欣慰。
人都说玉魄帝姬有才情、懂分寸、识大体,这话都是没错的,只要对她稍加劝诫点拨,她便很快就能想明白了,这对大尧也是好事。
“玉魄,以前你对我说过一番话,每当我消沉的时候,只要想想,就能再度振奋。”玉倾寒道。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吗?”玉魄显然是记不清了,嫣然一笑,“那六哥你告诉我吧,正好也能把现在的我一并激励了。”
玉倾寒回忆着从前,那时他和玉魄在白纸河救了被浸猪笼的萧醉后,他忌惮玉轻扬会发作,而玉魄努力的灌输给他希望。
六哥,我们都还年轻,这条路并没有走到尽头啊。
我们坚强的走下去,天不会绝我们的,我相信路的那头一定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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