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静静地看着沈氏,越看心里越是发慌。
婆媳十几年,她至少知道一件事,沈氏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沈氏抚了抚衣袖,安然道:“三司会审的判决结果我听说了,侯府不仅要罚银十万,还要罚俸十年,对也不对?”
太夫人霎时一僵。
她只记得侯府的爵位保住了以及楚令霄要被流放的事,根本没心思关注其它。
她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王嬷嬷,王嬷嬷点了点头。
太夫人双眸睁大,手一颤,撞到了手边的茶盅上,差点打翻了茶水。
她心里一算,只觉得身上仿佛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大块血肉。
侯府是有俸禄的,一年为两千五百石粮,虽不足以维系整个侯府每年的支出,但也是一笔数额不小的进项,十年算下来足足有两万五千石。
还有那罚银十万也是个麻烦。
现在公中的现银根本没有十万,恐怕侯府还得卖掉一些田产、庄子或者铺子,才能凑到这十万两白银。
更麻烦的是,光凭侯府产业的出息还不足以支撑整个侯府的支出。
这一次,他们楚家恐怕会伤了筋骨。
太夫人越想越心慌,心口开始有些憋闷。
刘氏也在默默地算着这笔账,心如刀割,心里对长房更怨也更恨了,感觉好像是她的银子被长房给败了去。
沈氏顺口又问了一句:“对了,冬天用的炭火买了没?根据钦天监推算,今冬可是个寒冬。”
太夫人急忙看向了刘氏,刘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最近因为楚令霄的事,侯府里忙得晕头转向的,还没来得及采买冬天的炭火。
这下麻烦了,等交了十万罚银后,侯府本就没有现银。
如果今冬是寒冬的消息传开,京中各府以及百姓势必都要抢购炭火,那么炭火的价格也会水涨船高,对于楚家而言,这简直是屋漏恰逢连夜雨。
太夫人与刘氏婆媳皆是面黑如锅底。
沈氏仍是一派端庄温婉,目光澄澈。
她慢慢地以茶盖拂去浮在茶汤上的浮叶,继续道:“今春豫州水灾,那边的田地收成不太好,佃户怕是没有足够的粮食交上来,也不知道府里的细粮还够不够。”
“”太夫人像是又被捅了一刀,胸口更闷了,四肢微微麻木。
“对了,三弟妹,”沈氏的目光又看向了虞氏,浅笑盈盈,“听说,京城的绸缎庄子、漆器铺子今年的收益‘又’不好?”
“”虞氏脸色一白,默然无语。
侯府的庶务大部分是大管家在管,大管家向侯爷和侯夫人汇报,而三老爷楚令庭也管着家中的一部分庶务,比如京城的几处铺子就由他负责,最近这三年,这几个铺子都收益不佳。
虞氏不会主动去过问楚令庭外面的事,却也曾听他抱怨过好几回生意不好,被哪家抢了生意什么的。
太夫人一看虞氏的表情,就知道沈氏说得没错。
她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一些,觉得这庶子就是无能又无用。
刘氏回过神来,看看太夫人,又看看虞氏,感觉气氛不对,总觉得局势好像有些失控了。
她心里警铃大作,想说什么,却见沈氏的目光缓缓地又移向了她:“听说二叔借着光禄寺卿黄正宜生辰,前几天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刘氏瞪大了眼,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沈氏的目光如剑般直直地刺入刘氏心中,接着道:“昨天,有御史弹劾黄正宜贪污受贿,折子已经送到了东宫。”
什么?!刘氏脚下一软,手中出了一片虚汗,差点没软倒下去。
沈氏这几句话可谓一针见血,一条条地说出了侯府此刻面临的危机。
这才短短一盏茶功夫,气氛又陡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夫人、刘氏与虞氏的脸色一点点变差,又惧又怕,又不安。
尤其是刘氏,汗如雨下,恨不得赶紧去把楚令宇个叫回来问问情况。
沈氏微微地笑着,气定神闲。
楚家人都是一样,他们的眼里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对于侯府潜藏的危机,全都视若无睹,他们恐怕只有当大祸临头时,才会悔之晚矣。
沈氏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唇角含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她的动作是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宛如一幅优雅的仕女图。
刘氏慌了。
他们会给光禄
寺卿送礼,那也是因为楚令宇在他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足足待了六年了,如果再不升,怕是要在这个位置上待上半辈子了,所以才会借着光禄寺卿大寿的日子,给他送了一份厚礼。
谁想,这职位还没升,光禄寺卿竟然被人弹劾了。
楚令宇要是为此被牵连下狱,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氏越想越怕,又想到这段日子来的求救无门。世人皆是逢高踩低,现在的永定侯府能依靠的也只有穆国公府了。
形势比人强,刘氏只能先服了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侯府的事,当然是大嫂说了算。”
虞氏在一旁频频点头,赔着笑。反正二房都服软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别让她掏银子,别短了三房的吃用,谁当家还不是一样。
太夫人的脸色又变了好几变,气息急喘,手足冰凉。
王嬷嬷担心太夫人,连忙给她递了一杯安神茶,又给她抚了抚背。
太夫人喝了几口热茶,却还是觉得心口发紧,似有一口气堵在了那里。
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刚沈氏说的话,既愤怒,又无奈。
现在的楚家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从楚令霄的案子到其他侯府的家事都要仰仗沈氏去筹谋周旋,而她束手无策。
若是沈氏这次还是对楚家置之不理,楚家可没有第二个楚云逸能再去挣个救驾之功。
太夫人安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对这个长媳低下她高贵的头颅,疲惫无力地说道:“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言下之意是,沈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跪在地上的姜姨娘飞快地朝沈氏看了一眼,眸色深黑如夜。
楚千凰哑然无声。
她完全没想到沈氏竟然这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彻底把太夫人打压了下去,全然不怕别人说她不孝不敬。
楚千凰在心底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果然,爵位动人心。
为了替楚云沐争这个爵位,沈氏这是全然豁出去了,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沈氏恐怕已经忘了这爵位是楚云逸拿命换来的!
可怜楚云逸伤得这么重,现在恐怕还在没完全脱离危险期,却被沈氏视作楚云沐的一块踏脚石。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如果楚云沐没有沈氏的这个母亲,没有穆国公府这个外家,他争得过楚云逸吗?!
楚千凰握紧了拳头,一时想着楚千尘斥责她的那番话,一时又想起楚云逸昏迷虚弱的样子一时又想起那个少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
“大姐,你等我的好消息!”
少年说这句话时,神采飘逸,意气风发。
“阿芷,”一旦低了头,太夫人就觉得后面的话也好说多了,殷切地说道,“我瞧着你在娘家休养了两个月,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亲家果然会照顾人。”
太夫人的语气已经近乎讨好。
太夫人后面还说了什么,楚千凰已经听不到了,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楚云逸拼了命才挣回这爵位,她本想替他夺回来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终究是做不到了,沈氏太强势了。
她对不起楚云逸,也对不起姜姨娘。
无论是爵位,还是姜姨娘被流放的事,她全都无能为力。
她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现在的她在这个时代不过是一只蝼蚁而已。
等楚千凰回过神来时,就看到两个婆子把跪在地上的姜姨娘拖了起来,姜姨娘悲悲切切地看楚千凰。
“姨娘”
楚千凰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太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赶紧出声道:“凰姐儿,你给我倒杯茶。”
太夫人手边的这杯茶其实才喝了一半,她只是以此为借口唤住楚千凰而已,生怕她向着姜姨娘会激怒了沈氏。
楚千凰愣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是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庶女,她不能违背了沈氏的意思。
楚千凰与姜姨娘四目对视,姜姨娘的樱唇不住地轻颤着,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说,不用管她。
“”楚千凰揉皱了手里的帕子,手背绷得紧紧的,心里对沈氏的怨气更重了一分。
沈氏目光定定地再次环视众人,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傲声道:“以后这侯府,我说了算。”
这一次,包括太
夫人在内的众人都沉默了。
这时,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把两匹云锦和珍珠头面都拿了过来。
太夫人含笑道:“阿芷,你看这两匹云锦,是今年的贡品,你拿去做两身新衣裳,还有这头面我看与这一匹秋香色的云锦十分匹配。”
“庄子上最近刚送来一些鲤鱼、鲫鱼、螃蟹,新鲜着呢,沐哥儿喜欢吃”
“你和沐哥儿打算什么搬回侯府?”
太夫人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氏。
沈氏但笑不语。
她当然会回来,现在这侯府里没了楚令霄,她自在得很。
太夫人见她不说话,心里有些没底,眼角的余光瞟见了姜姨娘,心里猜测着沈氏是不是为了逼她表态。
于是,太夫人目光如剑地看向了姜姨娘,厉声道:“还不把姜敏姗带下去,人先关到柴房里”
太夫人话说一半,又改口道:“不,让她先去去廊下跪着,好好地反省一下。”
她说是让姜姨娘去反省,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太夫人想讨沈氏欢心,所以才故意用这种当众折辱姜姨娘的方式。
她这态度之殷勤,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刘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脸上却在赔着笑。
姜姨娘依旧低着头,眼底闪过一抹怨毒的光,就像是淬了毒似的。
她垂下的眼帘藏住了她眼神中的异状,外表依旧柔弱如一朵娇嫩的白莲花。
楚千凰再一次看向了沈氏,眼里充斥着对她的失望,以及对姜姨娘的不忍。
十四年前的这桩“狸猫换太子”,站在外人的角度,她原本也是同情沈氏的,所以在保障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她也不会针对沈氏。
但是,这短短一天,沈氏已经把她所有的同情和愧疚都折腾、消磨光了。
楚千凰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太夫人、刘氏与虞氏全都围着沈氏转,讨好她,奉承她,简直是卑躬屈膝。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侯府,她实在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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