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往这个方向逃了。”为首的男人进来环顾一圈,探寻的眼光就落到了白月的身上。
此处周围十余里荒无人烟,外面狂风暴雨,破庙里却坐着个一身白衣,容貌精致的少女,少女似乎对他们的行为也十分不在意,只自顾自添火。
为首的男人手上的刀刃正滴答滴答往下滴着血,一袭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含煞双眸。他隔着火光盯住了白月片刻,而后手一挥,长刀就指向了白月,声音如同沙子磨砺过的粗哑:“你可曾见有人进来?!”
随着他挥刀的动作,刀身上沾染的鲜血便被甩落,几滴落在了白月附近,几滴却将将要溅上白月的衣衫。面对着这样明显的试探行为,白月神色不变,身前的火焰却突地蹿高,猛地将那几滴血液吞噬。
白月摇了摇头:“这里只有我一人。”
为首的男人握紧了刀,又看了白月半晌,对着身后几人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人便鱼贯而出,黑衣人跟在最后。只是刚走到门口,动作一顿,反手一拍,手中长刀便嗡鸣着向着白月的方向而去!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刀尖已到了白月眼前,刀身所带利风吹得她的额发止不住地飘扬起来。
早在男人进来时白月就抱有警惕,此时见他突然发难,素手一抬,冒着火星的柴火就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利刃,她的动作看起来极为缓慢,男人眼中浮现出轻蔑之色,以细枝挡住饮血的长刀,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在男人上前一步,准备将自己长刀从血肉之躯拔出时,突然就见长刀往自己方向而来。视野里动作依旧缓慢,男人却躲避不得。
“哧”地一声,刀身□□了男人脚尖前寸远的地方,微微晃动。
男人拔出长刀,满眼警惕地盯着白月,离去的几人又迅速聚在了他的身后,手里的刀都举了起来。
“我说了,这里只有我一人。”白月将手里的柴棍重新扔进火堆里,很快就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若还有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她说话间怀里微微动了动,一小团雪白的东西似乎被她的声音惊醒。“喵”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舔了舔爪子,赤红色的眸子转过来盯住了男人。
男人一凛,道:“走!”
等一众人走了之后,好一会儿白月才微微松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的手心,而后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猫咪,起身将门关上了。
“出来吧。”白月道。
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片刻后才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穿着破烂,看不清脸的男孩子从破旧的石像后面爬了出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坐在了火堆前,满眼戒备,声音阴冷道:“你想要什么?”
他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屏息躲在石像后面。看着那些黑衣人闯进来时心跳都要停止了,他没有了力气,也明白这次根本就躲不过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根本顾及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他绝望之际,外面的人居然离开了。
只是眼前的人为什么要救他?
白月蹙了蹙眉,对一个小孩子用这种成熟的沧桑语调有些不适。
“你有什么?”白月问。
男孩子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他打量了下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命了,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人无缘无故接近他,甚至救他。男孩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沉默不语。
男孩子不说话了,白月也没说话,静谧之间只剩跃动的火光和窗外的风雨交加的声响。
小白趴在白月的怀里,不多时又呼噜呼噜地睡了过去,窗外的雨势不减,夜间的寒风渗入破庙。哪怕身前点燃了火堆,对面的男孩子哆嗦着双手环抱着腿,嘴唇冻得发紫。
白月恍然间又回想起了无白月记忆里流浪的那段日子,其实无白月对乞讨的这段日子记忆并不深刻,但是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却深深印在了心底。此时见着这男孩的样子,白月心里就有些不忍。
“给你。”
随着清丽的声音,一块帕子出现在了男孩子面前,男孩子愣了一愣,看了白月一眼,才慢慢伸手准备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他一伸出手就怔住了,他的手有些脏,上面沾染了灰尘污垢,与对面白皙若葱的手指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男孩子瑟缩了一下,而后动作粗鲁,一把抢过白月手里的东西。
帕子里是几块糕点,白月临走之时崔婶给的,甜腻的感觉白月并不是十分喜欢,因此还剩了几块。此时白月全给了他。
指尖相触的感觉让男孩子脑里有些空白,被碰触到的肌肤仿佛点着了火。男孩子警惕地看了白月几眼,看着对方全心全意抚弄着怀里的猫咪,火光跃动下朦胧的侧脸,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片刻后注意力才被糕点吸引了过去,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他的确已经有好多天没吃过饭了,胃部早已饿得没了感觉,此时看着精致的糕点,胃部才又开始绞痛起来。
男孩子拿起糕点,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迟疑地塞进了嘴里。吞咽了两块后看着帕子里的糕点,咽了咽口水,小心地将其包好放进了自己怀里。
白月根本没有注意到男孩子的动作,也不在意男孩子的粗鲁。她抚摸着怀里再次睡着的小白,微微失神。
小白似乎很喜欢她,这么多年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这次和师傅一起出谷,神魔之地都过了大半,结果小白还继续迈着小短腿坚定不移地跟在她的身后,后来她心软,干脆将小白也抱了出来。
可出了神魔之地后,小白就开始嗜睡起来,间或醒过来一会儿又睡了过去。它的身体并没有出什么状况,只整日里沉睡不醒。
小白和普通猫咪有些不同,算起来普通猫咪能活十多年之久,但是白月自小用药材喂养,可能有损寿命。白月担忧的是小白寿元将至,就此一睡不醒。
这么多年以来,白月早就将小白当成了家人。若是——
耳边听得一声闷哼,白月骤然回头,就见火堆边的男孩子双目紧闭,满脸青黑,整个人往火堆里栽倒,明显是失了神智。
白月伸手拦住了他,甫一碰触,就差点儿被男孩子身上忽冷忽热的温度给惊得放了手。
将男孩子放在地上,白月伸手捉住了男孩子的手腕,而后又掀开了他的眼皮查看,看着男孩子怀里露出一小角的粉色手帕,微微叹气。
跟着无妄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毒术,白月还从没有亲自在别人身上实践过。
不知是什么人心思这么歹毒,在男孩子体内种了好几中毒,这几种毒.药物相生相克,在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可男孩子却吃了白月带来的糕点,那糕点中被崔婶巧合地添了几味提味的药材,如此一冲突,男孩子体内的毒.物又开始折腾了起来。
白月没有忘了医骨的规矩,但是这个男孩子却是阴差阳错地因为她的糕点出了事,放任不管这种事情她做不出来,倒不如先救了他,稍后向无妄请罪好了。
男孩子体内的毒.物虽然厉害,但是却比不过无妄。
白月给男孩子施了针,喂了一些药丸还有几滴自己的血,半盏茶后,男孩子面部的青黑才渐渐散去,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火光氤氲中身前之人神色认真地抿着唇,眉如弯月、眼若明星,几近透明的指尖不时划过了他的额头,拔.出银针。
“你为什么要救我?”男孩子看着白月的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如同真正的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声音嘶哑,再没有了先前那种冷意。
这样反而让白月觉得正常,她道:“你吃了我的糕点出了问题,我自然要救你。”
男孩子目光锁住了白月,看了好半晌,启唇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白月摇了摇头:“别多想,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
男孩子抿唇,固执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白月正想说自己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不过触及到男孩子认真又执拗的眸子时,明白自己若是再不回答,男孩子恐怕会因为觉得亏欠了自己,而时刻不安心。随即沉吟片刻,改口道:“我喜欢漂亮的东西,越漂亮越喜欢。”
她的确是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但是无白月不同,无白月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是长相漂亮的人。这么说并不算撒谎。
男孩子听了她的话后皱了皱眉,而后点点头:“我记住了。”
次日一早,白月便打算起身根据无妄之前的只言片语,去寻找无妄。
小男孩并不跟着白月走,两人在破庙里就分道扬镳,男孩子从始至终都未问白月姓名,反倒是临走之际拦住了白月,一字一句郑重告诉她:“我会回来找你。”
似乎过了昨日脆弱的一/夜,阴森与戾气均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被男孩子这么一盯,白月恍惚升出被毒蛇缠上的错觉。
“不用了。”白月蹙眉道。
男孩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利落地离开了。
…………
白月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抱着小白几乎是大海捞针,五六天之后终于打听到了无妄旧友的居所。辗转到了暮色四沉才敲开了门,开门的小童子哈欠连天,见了白月时眼睛倒是亮了一亮,白月向他打听无妄的消息,这人并不知情,只道:“我家先生说是出门会见旧友,不过已有好几日不曾归家。”
白月道过谢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听得他有些迟疑的声音:“姑娘可去……杏花楼瞧瞧。”
杏花楼?
哪怕白月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也从这个名字以及小童尴尬的脸色上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当她到了杏花楼门口时,面对着满院脂粉香与轻歌曼舞,白月难得的沉下了脸。眼见着白月的年岁并不大,此时站在了杏花楼门口,根本没人搭理她。反倒是有个花枝展昭的姑娘看了她一眼,神色愉悦地走过来伸手就想要摸她的脸:“小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月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我来找人。”
…………
等白月冷着张脸闯进包厢时,无妄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正打算和小徒弟打招呼,就见小徒弟杀气腾腾摸出了银针,无妄的酒顿时就醒了大半,一甩酒坛,身手利落地直接翻窗——跑了。
白月又在心底默念了几遍这个师傅不靠谱。
若是搁在从未出过谷的无白月身上,这单纯姑娘早就被人骗跑了,哪里会像她一样,还得跑来青.楼寻找自己的师傅。
无妄在前面跑,白月就在后面慢腾腾地跟着,总之不让他有喘气的机会。无妄也死了心,直接走了回医骨的路,两人又这样你追我跑地回了医骨。
眼见着谷主回来,崔婶正打算说些什么,谁知无妄身影一飘,甩了门躲了起来。崔婶看了闭起来的门好几眼,才重新回过头来,就见白月慢慢走了过来。
“小姐回来了。”崔婶笑着迎上来:“外面好玩儿吗?”
按理说这是白月第一次出谷,对外面的事物应该满含新奇期待。崔婶大概以为这次无妄带着白月出谷,是为了替白月庆祝生辰。
白月听得崔婶这么问,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抿着唇微微笑了一下:“挺好玩的,崔婶。”她顿了顿,又道:“师傅还带我去杏花楼,看了漂亮姑娘。”
“哐当”一声,房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崔婶也愣在了当场,表情复杂。
白月垂了眼,突然就想起了正事儿。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崔婶:“近来我和师傅外出,谷里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崔婶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一拍脑袋:“对了,瞧我这记性!”
白月心头一凛,继而听得崔婶说道:“前几日我从神魔之地带回来个孩子,今日刚醒过来。”
白月深吸了口气,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崔婶怎么会突然去那里?”
“星儿草正好没有了,我去采了一些,就碰见那个孩子浑身是血昏迷在不远处。”崔婶说着,表情有些踌躇道:“我知道医骨不能随意救人,但是他似乎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小姐整日里埋头苦读,连个笑容也少,他和小姐年岁相当,我寻思着让他留下来,陪着小姐。”
崔婶几乎是看着白月长大的,将白月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处处为她着想,她带着男孩子回来只是为了白月,对于其他并不知情。
“我知道了。”白月点点头,心绪有些烦乱:“崔婶带我去……”
“他在哪里?”白月话还没说完,紧闭的门扉突然被打开,一身白衣的无妄走了出来,他没看白月,只对崔婶说:“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在哪里?”
崔婶的表情有些微的惶恐,随即道:“我将他安置在偏房里。”
无妄点点头,就往偏房的方向走去。白月跟在他身后,有些摸不清他想做什么。
皇甫玦侧坐在床边,发如泼墨,五官俊逸,苍白的面色不仅不损他的俊美,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病弱的美感。
白月看到他的瞬间,体内属于无白月的情绪便浮动的厉害,有恨意有委屈有不解,也有浓浓的不屑。白月被这突然冲上来的情感弄得有些难受,只紧紧抿唇将之努力压制住了。
等她回过神来,两人已经交谈结束,无妄正准备离开。离去前白月回头看了皇甫玦一眼,恰巧对方也正在看她。白月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
跟上了无妄的步子。
“师傅,你要救他?”她观皇甫玦面色,对方只不过勉强醒了过来,身上带着的毒并未解开。上辈子皇甫身上的毒就是无白月请求无妄替他解的。
“不救。”无妄答,顿了顿又看了白月一眼:“你去救。”
“……”白月张了张唇:“为什么救他,医骨的规矩……”
“医骨的规矩是我定下来的。”无妄无所谓地笑了笑:“救了他又不会被别人知晓,况且……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弟了,救自己的师弟也不算坏了规矩。”
白月心绪烦乱,不过思量了片刻,便点头道:“我知道了,师傅。”
哪怕一切都像无白月那一世的情形发展,该害怕的也不该是她。如今的她和上辈子的无白月全然不同,虽然一切发展都和上辈子差不了多少,不出意外夏琳琅一行人还会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那时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皇甫玦身上的毒并不好解,但是白月不吝啬于尝试。
如记忆中的,改名为无玦的皇甫玦醒来之后,因为缺失记忆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然而白月比他还要冷淡,除了必要的施针,诊断,送药,平日里根本见不着她的身影。
十来天之后,皇甫玦体内的余毒已清,白月替他最后施了一次针。拔针之后收拾银针准备离开时,突然被皇甫玦叫住了。
白月转身看他:“有事?”
经过这么多天治疗,皇甫玦面色已经好了很多,他站起身来,剑眉星目,十四五岁的少年,已有了之后的影子。他看向白月,声音如玉石相击:“大恩不言谢,若是日后……”
“不必。”白月看着他,头一次露出冷漠之外的表情,意味不明道:“承诺了再多有什么用?世上总是忘恩负义之人居多。”
近乎于嘲讽的话让皇甫玦一下子捏紧了拳头,盯着白月语气冰冷道:“我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白月轻笑,没有在意他说的话。若皇甫玦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他上辈子就不会带人闯入神魔之地,也不会任由他人挟持无白月,更不会允许别人用无白月的命抵了夏琳琅的命!
现在说的如此好听,只不过没有碰见能够让他忘恩负义的人罢了。
白月转身离去,皇甫玦站在原地,看着飘然远去的白影,脑中浮现出那人堪比星辰的眼睛,神色复杂地紧握了拳头。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到白月对他的敌意,但是这敌意从何而来他却是说不清楚。她虽救了他,恐怕也是逼不得已。
…………
谷中的日子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哪怕多了一个人,白月也只当他不存在。
对于白月来说,现在的日子和出谷前并无不同。
无妄虽说收了皇甫玦为徒弟,但是他自己根本没有要教导皇甫玦的念头,而是理所当然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白月,因为白月是师姐。
因种种原因,白月并不太想接触皇甫玦,干脆就扔给他几本医术,让他自己看。
对于这种冷遇,皇甫玦似乎也没什么不满,干脆地接受了,偶尔遇到疑惑还会像白月请教,不过多数时间他都找不着白月的人影。
崔婶似乎对这个她救回来的孩子感官不错,见他如此,干脆将白月在神魔之地告诉了他。
皇甫玦便去神魔之地找寻白月。
神魔之地不是说着好听,毒物巨多。皇甫玦刚学了医术不久,走了没多久突然身体一麻,浑身都没了感觉,软倒在地。不多时就感觉自己身下的土地蠕动了起来,而后整个人就渐渐陷了下去。意识迷蒙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
窒息感将时间无限延长,等皇甫玦重现光明时,他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朦胧的视野里,一袭白衣的她站在一旁,眉目冷淡地看着他醒来,她的身侧就是一朵成人高的,刚刚将他吞下去的巨大花苞。此时正靠在她的身边,颇为乖巧的模样。
“师姐。”刚刚临死前的感觉并不是错觉,她明明站在一旁看着花苞将他吞了进去而袖手旁观,此时为何又救了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月有些不耐,她不是不想看着皇甫玦就这么十分自然地死去。但是想到近来崔婶的系列行为,想来她在这里是崔婶告诉皇甫玦的,若皇甫玦这么死去,崔婶恐怕会内疚。
“咳咳。”皇甫玦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我来找师姐。”
皇甫玦在无白月记忆里性子一直很淡,无白月都记不清楚对方到底有没有笑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笑容极其夺人心神。
白月却跟没看见似的,径自转身:“你回去吧,往后不要过来了。”
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丛丛绿叶里,良久后皇甫玦收回了视线,缓缓垂头,泼墨似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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