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觉得这东西不是算的。”邢夫人反驳了薛宝钗,“若真是算的,怎会是一个连字都不认得的小乞丐会算?这是人家的机缘,旁人求不来的。”
贾母轻轻咳了一声,跟邢夫人道:“你住得远,天也要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回去伺候你们老爷吧。”
邢夫人怏怏地站起身来,脸上还有疑惑,这又是那句话说得不对,怎么忽然就撵她了?不过对上贾母,她也无法,只得行了礼离开。
屋里安静下来,刚好趁着这个空档,顾庆之抓紧时间又跟林黛玉说了句话。
“林姑娘,林大人托我带来一小坛子秃黄油,说是姑娘在家常吃的,是固城湖的螃蟹。”
“多谢。”
“油腻腻的,这会子谁爱吃这个。”
多谢是林黛玉说的,嫌油腻是贾母说的。
他的心沉了下去,林如海还有一大堆关心林黛玉的话他现在不好说了。而且,贾母的喜欢,不就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圈住人?
“鲜是鲜的,只是不许多吃。”贾母立即又补了一句。
林黛玉轻声应了声“好”,贾宝玉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我倒没吃过这个,明儿咱们拿来尝一尝好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吃好,别糟蹋了东西。”
贾母笑道:“这是拿猪油熬的蟹黄,吃多了小心糊了心,读书就读不懂了。”她转身吩咐鸳鸯,“明儿叫他们拿这个蒸了豆腐送上来,配上豆腐就没那么腻了,你们都尝尝,南边的螃蟹跟北边的不是一个味。”
鸳鸯脆脆应了声好,薛宝钗笑道:“托颦丫头的福,我先道声谢。”
林黛玉头微微一偏,“我记得宝姐姐也是金陵人士,在家不曾吃过?”
薛宝钗面不改色,继续笑道:“我们家里不爱吃这个。”
林黛玉上下打量薛宝钗,轻轻一笑道:“你既不爱吃,又何来托福?自然也是不必道谢的。”
薛宝钗笑道:“颦丫头这张嘴,真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摇头轻叹,一脸无奈转过去跟探春说话了。
贾母又是一声咳嗽,看着顾庆之放慢语速大声道:“你这一路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要什么只管吩咐。”说着她又吩咐鸳鸯,“好生周到伺候着。”
顾庆之又作了个揖,转身离开。
怎么说呢,原先觉得他们万事体贴,这一晚上过去,是真的哪哪儿都不舒服,完全比不上在林家,满肚子槽点憋到最后只剩下一句:不愧是荣国府。
等顾庆之出去,屋里的话题还在他身上,就是目的性更强了。
探春隐晦地看了一眼王夫人,依旧是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看着宝玉,虽瞧不出什么喜怒,但她的态度一直都挺明显的。
探春便微微皱了眉头,道:“天上一丝云也没有,下午还有晚霞,后头两天必定是晴天,他这也不算得什么本事。”
薛宝钗原先就在跟探春闲聊,顺势就接了话茬,“市井人家种田种地也是要看天吃饭的。若是无生计的乞丐,淋一场雨无钱医治怕是就要丢了性命,他们是对天气最看重的。民间也有不少关于天气的俗语,比方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还有燕子低,披蓑衣。”
“圣人也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想着——”贾宝玉才说了几个字,忽想起这人是林姑父举荐的,怕林妹妹生气,立即便停了下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王夫人含笑看着他,道:“你现在倒是能引经据典,若是在你父亲面前也这样,他如何能成天的训斥你?”
贾宝玉讪笑两声,薛姨妈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们年轻的,又从小在富贵人家长大,有些事儿不知道。我们家铺子上不少老人,早年受了风寒,又或者生活不如意不能好好保养,难免落下病根,临下雨前三两天,要么腿疼,要么膀子疼,我想他既生来就是个乞丐,想必是吃了不少苦的,许是也有不少病根。”
王夫人点头,“不过若是因此能入了贵人的眼,也算因祸得福了。”
薛宝钗微微皱着眉头,一脸悲悯的附和道:“小小年纪就一身的病,如今到了这里,总算是能吃上饭了,也能好好养一养。”
贾母看着薛家母女两个,叹息道:“我们家的这些姑娘,要说这些市井俗语,的确是知道的不如你们多。”
薛宝钗脸上是得体的微笑,薛姨妈客气道:“我们家宝丫头年纪轻轻的,当不得老太太夸。”
王熙凤能看出来贾母眼角都耷拉了下来,明显不想继续的样子,便又笑道:“这人是林姑父举荐来的,必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到底是献给皇帝的,哪儿能都叫咱们知道了呢?”
说完便站起身来,笑道:“今儿累了,老太太许我先告退。”
这样的台阶,贾母是很喜欢的,她道:“全家就你最辛苦,鸳鸯,前儿他们配的参茶给你琏二奶奶拿一包来。”
等鸳鸯去拿参茶,贾母又道:“你年纪尚轻,隔三差五的喝,天天喝怕是太补了。”
“多谢老祖宗疼我。”王熙凤笑盈盈的拜了一拜。
贾母顺势就道:“行了,天也晚了,我也乏了,你们都去歇息吧。”
说着她又拉着林黛玉的手道:“晚上越发的凉了,叫丫鬟们仔细些,哪个不听话了,你偷偷告诉我,我给你换一个。”
林黛玉低垂着眼,道:“都挺好的,一个比一个尽心。”
等她说完话,众人一起起身,告辞离开。
贾宝玉送王夫人到贾母的院子门口,这才折返过来,他跟林黛玉都住在贾母院子里,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贾宝玉站在路口没怎么犹豫,就又往林黛玉屋里去了。
“你又来做什么?”林黛玉并不看他,没好气道。
贾宝玉也能猜到她为什么不高兴,一来是想起父亲有点伤心,二来大概就是觉得她们暗示她父亲被个乞丐骗了,只是这话又不好明说,说出来怕是要惹得她落泪,又要显得她多心。
“我来看看丫鬟伺候的好不好。”贾宝玉一边说一边吩咐人:“紫鹃,这两日风大,晚上关好窗户,上夜也仔细些,你们姑娘咳嗽才好了些,可别又叫吹了风。”
等紫鹃应了声,林黛玉才转过脸来,“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仔细明日请安没精神,又要被舅舅骂。”
听见林黛玉声音恢复正常,贾宝玉笑道:“那我就先走了,妹妹晚上好生歇息。”
紫鹃道:“我给姑娘灌个铜壶去。”忙追着贾宝玉出来。
“宝二爷,这是谁惹姑娘生气了,姑娘刚才回来,脸上冷冷的,也不搭理人。”
贾宝玉想了想,他猜的那些理由说出来不过是平白惹人猜忌,反倒显得林妹妹小心眼,况且还有老太太护着她,自己也看着呢,便道:“新来的那个小子,你可知道?”
紫鹃点点头,“说是个高人。”
贾宝玉道:“什么高人,说是能算五天,谁看不了个三两天?怕是投机取巧来的。”
他听见“姑娘伤心”四个字,情绪就起来了,愈发的夸大了三分,说得义愤填膺的。
“这人极有心眼,按说屋里都是生人,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你们家姑娘,除了你们家姑娘,旁人理都不带理的,想是外头小厮婆子几句闲话就牢牢记在心里了。后头又说了不少林姑父如何如何的话,故意引得你们姑娘想家,以后别在你们姑娘面前提他。”
“这是想跟我们姑娘攀关系得好处呢。”紫鹃声音里就带了几分鄙视。
“谁说不是呢?”贾宝玉点头,“所以我说别提起他。”
紫鹃好生应了宝玉,送他出了西厢,这才去小厨房要了热水,灌了铜壶进来。
林黛玉坐在梳妆台前,小丫鬟正给她梳头,紫鹃拿布套包好铜壶塞进被子里,道:“姑娘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跟宝二爷是一样的,有老太太关心爱护,宝二爷待姑娘又好,不管得了什么都记挂着姑娘,还有姑娘们一起陪着解闷,也别总伤心才是。”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乏了,去打热水来洗脸。”
顾庆之这会儿已经到了自己的小屋子,客气送走送自己回来的婆子,他直接躺在了床上,从早上下船到现在,的确是累了。
只是前头那婆子的神情有点奇怪,他客客气气送她出去还倒了好几声谢,那婆子脸上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下一步就是练练字,可惜他想要林如海的笔迹做字帖,林如海没给他,说是先好好练习楷书才是正途,而且对着他的练,充其量也就是好看,若是想练成他这样,得对着他当年用的字帖练,比方王、柳、颜之类的。
顾庆之翻了个身,思绪又转到了原主身上。
原主——虽然原主也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几岁了,不过顾庆之翻看他的记忆,觉得他差不多该是十四岁的样子。
原主家里早年是个小地主,读过书的,除了启蒙的三百千和幼学琼林,四书也是读过一段时间的,再加上他当乞丐五六年,算下来差不多十四岁。
至于原主为什么会流落成乞丐,是因为镇上有富绅看上了他们家上好的田地,不仅在河边,还跟富绅家的地连着。
折腾了不到半年,他们就家破人亡了,当了五六年乞丐之后,原主因为端午节前一场大雨没躲过去,直接病死了,这才换了他过来。
仇肯定是要报的,富绅姓张,名叫张镜诚,还有个名号叫张三山,说的其实是他家里有个特别雅致的假山,一共三个山头,这名字这张脸,是牢牢的刻在了原主的骨头上。
顾庆之过来先是躺了三天,后来虽然依旧是吃不上什么东西,不过身子却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大概也是穿越的福利之一。
等顾庆之搞明白他在什么背景的朝代,以及大体的风土人情之后,就去巡盐御史衙门蹲林如海去了。
林如海的确是个好人。
他跟林如海也没说大体年纪,寻着原主的记忆说了几个旁证,大体上能推断出他十岁上下。
一来年纪小旁人警惕心就小,二来说实话,这身量,说是十四岁也没人信。
荣国府的被褥的确是舒服,又比船上暖和许多,再加上吃饱喝足还很累,顾庆之思维很是发散的胡思乱想一阵子,直接就睡着了。
他这边倒是挺满足,送他过来的婆子回去班房,则是一通抱怨。
“好容易抢了这么个差事,以为能得不少赏钱,哪知道那就是个穷鬼。别说银锞子了,就连铜板都没给我一个。”
婆子一边说,一边倒了酒,就着小菜一口闷了。
旁边等着一起上夜的婆子笑话她两声,“按说不应该啊,不是说林姑爷每年手里能过几千万两银子吗?他送来的人怎么能这么抠门?是不是你没伺候好?倒先嫌弃起人家穷。”
“胡说!我去办什么差事不得赏钱的?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抓一把铜子也舍不得?就是他穷,林姑爷怎么也不给他准备些银子打赏?看来林姑爷也是外强中干,家产早败光了的。”
旁边又一婆子道:“要这么说,林姑娘也要说有个什么差事去她屋里,她也是给赏钱的,就是不如宝姑娘大方。”
“宝姑娘给得多,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有次我瞧见她去给老太太请安,问了声好,说了句您仔细风大,就得了赏钱,她还说这是才来,第一次见应该给的。”
“谁说不是,宝姑娘是变着方儿的给赏钱,她最是体恤下人的。她刚来那会我也得了,原以为后头就没有了,那知道没多久到了端午节,她又说这是节礼,又说过节我们最辛苦。她这来了一年多,我一个粗使的婆子,就从她手上得了七八次赏钱。”
“真希望宝姑娘一直住咱们家里。”
“还打不打牌了?上回我输了五百文,今儿晚上要赢回来。”又有一婆子拿着叶子牌过来,“再去拿两壶酒来,如今夜里冷了,不多喝点熬不住。出去走一趟浑身就得冻个透心凉。”
抢了差事送顾庆之回去那婆子笑道:“今儿晚上合该我赢,我可是一文赏钱都没到手。”
旁边婆子也说了两句该我赢之类的话,又道:“巡视什么?这儿是内城,又是荣国府,外头街口还有打更的,夜里还有捕快巡查,什么不长眼的才敢往咱们府里冲?”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都动了心思,“先打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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