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贾母的话后,李纨心里咯噔一跳。
她心中暗自嗟叹了一声。
她若是答应了贾母,去沾染管家权,婆婆肯定就会不高兴。
王夫人的眼神已经变得不善了。
但是
现在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荣国府的老祖母贾老太君,她一个刚刚嫁进来的孙媳妇,哪里有反对老太太建议的余地?
李纨只得不安地看了一眼贾珠,低眉顺眼地垂下了头,不敢有半句多嘴。
房间里突然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种压抑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感到很不适,只有贾政恍若未觉,还对贾母笑道:“珠儿媳妇能被您老人家看重,是她的福分。”
贾赦直接翻了个大白眼。
邢夫人心里也在冷笑,这二老爷也不傻吗。
还知道老太太此举除了是在分化王氏婆媳外,也是在给贾珠谋福利。
不过邢夫人半句话也不多说——为了儿子,她得当老太太喜欢的儿媳妇,所以才不会贫嘴婆舌地讨人嫌弃。
贾母弄这么一出戏来,最措手不及的人就是王夫人。
她本就因为李纨嫁妆简薄心怀怒气,现在又被老太太当众分权打脸。
偏生分她权的人是儿子新娶的媳妇。
王夫人只觉自己里子面子都丢了,恨得咬牙切齿。
贾珠既心疼新婚的妻子,又担心母亲难堪,真个是左右为难。
沉吟了一会儿后,他走上前拉了贾母的手笑道:“祖母,纨儿年纪不大,经验也少,还有得学呢,现在还担不起荣国府的重任。况且”
他苍白的脸色上泛起了红晕:“孙儿刚大婚,也离不开媳妇呢。”
贾母听贾珠开口破局,心里颇有些黯然。
贾珠是她亲自养大的孙儿,却在言行中向着王氏这个母亲。
贾母怎么可能不难过?
可是看到贾珠不安的模样后,贾母这个做祖母的也心软了。
她松口道:“好吧,好吧,是我老婆子多事了。且让你媳妇多去陪你好了!不过你媳妇是二房长媳,还是要跟着你母亲学管家理事的本领的”
王夫人虽不愿意听贾珠口中离不得媳妇之类的话语,但儿子偏向她,总是好事。
她反应很快,一听到贾母松口,她就立刻开口定下既定事实:“儿媳肯定会好好教导珠儿媳妇,让珠哥儿和他媳妇多多亲近,好让您明年也抱曾孙子。”
一场风波就戛然而止了,贾赦撇了撇嘴,居然没看成热闹。
三朝回门时,李太太抱着李纨哭了好几通。
李家二叔偷偷挪用贾家给女儿的聘礼跑官,待李太太发现时,两万多的银子全都不翼而飞了。
她和李二叔大闹了一场,但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又有什么办法?
银子被李二叔送到了不同的上官手里。
他们家还能挨家挨户敲门,去把银子要回来吗?
李太太只得搜刮了家里的存银,又当了自己的名贵首饰,这才给李纨凑够了一万。
但这远远不够。
京中体面人家都会把婆家送来的聘礼全都加到嫁妆里给女儿陪送出去。
李家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无疑损伤了李纨的颜面。
李太太虽然没见过王夫人几面,但她能看出来,那个亲家母是个厉害的。
而且,就算亲家母是个和善人又能如何?
难道和善人就能不计较嫁妆简薄的事吗?
不过李纨回家,自是报喜不报忧。
她和李太太说,荣国府的太婆婆、婆婆都没怪罪她。
可李纨心里清楚,她们的不满都被深深地藏在心里。那等人家,不会轻易地把不满表现在脸上。
李纨从娘家回来后,王夫人就开始“教导”李纨管家了。
婆婆和儿媳妇天生本就是不对付的冤家,王夫人更是不喜李纨这个儿媳妇。
她既恨李纨嫁妆简薄,又因贾母拿李纨做筏子和她斗法的事情迁怒李纨,更讨厌儿子说自己离不开李纨的话。
在贾珠没去国子监上学前,王夫人还扮了好几天的和善婆婆。
等贾珠走后,李纨便要三更天起床,好去给王夫人晨昏定省。
每天都要站规矩,直到王夫人吃完早饭李纨才能回自己的院子。
不过王夫人确实传授了李纨管家的机宜,没对她藏着掖着。不管王夫人怎么不喜,李纨终究是贾珠的正妻,王夫人总不能让自己的儿媳妇出门后丢了荣国府的脸面。
只是诸如对牌、钥匙、账册等东西,李纨是半点儿也不能沾边儿的。
王夫人吩咐李纨去做的事情,全都是各种琐碎磨人的活计。
除此之外,李纨还得给按照王夫人的吩咐,每天去给贾珠跪经捡佛米。
王夫人磋磨儿媳妇的手段并不高明。但是她对外总是夸赞李纨贤惠,说这一切都是李纨为了贾珠高中自愿去做的。
李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因为嫁妆的事情底气不足,只得忍了。
而且王夫人既不打骂儿媳,也不罚跪儿媳,就算是李太太当面,也不能说婆婆教儿媳妇管家、儿媳妇给婆婆站规矩是不对的。
李纨若是做不好,只能说明她自己不孝不中用。所以她除了忍耐以外,又能怎么办呢?
而在贾珠大婚后,荣国府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贾璋短暂的假期也结束了。
在贾珠大婚前,他已经学完了蒙学诸书与《孝经》等基础经典。
假期结束后,蒋凤举给他开了四书的课程,最开始学习的是《论语》。
每天蒋凤举上午给他讲解文意,下午教他破题做文章,晚上贾璋回去自行背诵。
除此之外,还要学习《四书集句章注》等注书与历年程文,还要学写诗,还要背大诰律法,还要练武打拳强身健体。
事情一多起来,贾璋也就彻底把祖母、母亲、二婶和新嫂子扯头花的事情放到脑后了。
王夫人终于压服了儿媳妇,又把宝玉如珍似宝地养在身边,终于洗去了贾珠落第的阴霾,重新过上了顺心如意的生活。
此时她唯一不满意的事情,就是元春的婚事。
在王子腾拒绝帮忙后,王夫人就已经决定要去找贾母帮忙,但是她到目前为止都还没下定决心。
王夫人是打心眼里觉得元春是一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因此一点儿也不想让贾母占便宜。
在被王子腾拒绝后,她也没放弃希望,又厚着脸皮回娘家旁敲侧击了好几回。
可惜王子腾不看好瑞王的前程,对王夫人的劝告始终无动于衷。
王夫人只能去找贾母。
不过在找贾母前,她得先跟元春说这件事
等到贾璋听闻此事时,贾母已经被王夫人画大饼画得有些犹豫了。
王夫人也是有些精明的,她清楚因为义忠亲王的事情,无论是贾母还是贾赦、贾政,都对夺嫡产生了应激反应。
所以她也不提瑞王欲谋夺大宝的事情,只说甄家是老亲,会照顾元春。
还说等元春做了王爷侧妃生下孩子后,必能提拔父兄,给贾家增加光彩云云。
半句也不提甄贵妃是要让被选中的女孩儿先去做瑞王侍妾的事。
在最后她才暗戳戳地补上一句,甄贵妃和瑞王爷是皇上最喜欢的妃子和儿子,说不得他们元春能有白捡的富贵呢。
皇家的大造化能是什么?
除了登基做皇帝以外,再没有别的了。
又云那瑞王妃多年无子,不得甄贵妃欢心。
元春可是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女,若是元春做了瑞王侧妃,再生个儿子,地位岂不是稳稳的?
贾母想了想,找来贾赦和贾政商量这件事。
贾政只说万事都听母亲的,贾赦却说他坚决不同意。
好好的大小姐不做,反而进宫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女史,这不是贱得慌吗?
万一甄家反悔,没让元春当上瑞王侧妃,贾家就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元春也得在宫里做十多年的奴才,熬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宫给别人做继室。
贾母喜爱元春,因为这个,她难得地觉得贾赦说的话有道理。
可是不知怎地,贾政当天晚上就被王夫人给说服了。
他跑过来求贾母送元春入宫,又说元春自己也是愿意的。无论生死荣辱,元春都不后悔。
贾母最疼贾政了,一见他来恳求,就又动摇了。
贾璋安静地坐在贾赦身边,听贾赦怒骂二叔贾政,连连点头表示爹你骂得再响一些。
这甄家真是没安好心。
若真相中了,想让元春做侧妃,直接去求皇帝下一张旨意不就成了?
如此偷偷摸摸,分明是别有用心。
这手段他前世在宫廷里都看腻了。
譬如说某太监找个有钱的锦衣纨绔,对他说能帮他成为驸马/郡马的备选,只要给钱就行。
想要得到这个资格的纨绔就会给该太监奉上孝敬的银钱。
甄家把元春选进宫里做女史,抱得未尝不是这个心思。
说不得一妾多卖,甄家人指不定找了多少户人家暗示呢!
而且这瑞王是个有心夺嫡的人,夺嫡又是掉脑袋的事
他前世所在的大明,皇子夺嫡已是史书中少有的温和。
但每每皇子相争,也会有人头落地。
更何况他这辈子所在的盛朝,皇帝的妃嫔多为高门显要之女,外戚、勋贵、文官、内臣的势力纵横交错,夺嫡的风险指数更是大得吓人。
荣国府当年可是奉旨夺嫡呢,都落得如此下场。
若是自己主动掺和进夺嫡当中,焉知自家老小不会人头落地?
“那毒妇居然还妄想元春的儿子能做瑞王府的世子,口口声声说那丫头有大造化,真是不知所谓!”
这大半年来,贾赦已经习惯了贾璋的早慧。
在贾璋帮他出的第一个主意显现出成效后,贾赦就习惯了有事就去和儿子商量。
此时他大翻白眼痛骂道:“她这不是做梦吗?就说你那二婶,她能同意让赵氏做贵妾管家,让赵氏的儿子做二房的继承人吗?”
赵氏就是翡翠,探春的姨娘。
在生下探春后不久,翡翠就又怀孕了,贾政做主把她抬成了姨娘。
贾璋坚定他爹反对此事的决心:“父亲,你说的特别对。二婶这么做也太狠心了,正常人谁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进宫去做小春做的事呢?元春姐姐虽然不喜欢我,可我也舍不得她去吃这样的苦头。”
小春就是东大院扫地的小丫头。
“而且,我听蒋先生说过二婶的哥哥官做的很大呢。”
“二婶要是铁了心想送元春姐姐进宫,也可以去求王家舅舅!您可不能同意这件事,若是以后元春姐姐进宫遭了罪,祖母舍不得怪二叔,就会怪您了。”
贾赦却根本不关心什么王子腾,什么老太太,他大声道:“元春那死丫头居然敢讨厌你!”
之前还是元春或大侄女的叫着,现在就成了死丫头了。
贾璋继续上眼药道:“可能是因为老太太疼爱我,也可能是我比较会读书,所以元春姐姐不欢喜了吧?反正老太太一夸我,元春姐姐就不高兴。”
他这话可不全都是假话。
元春不喜欢他,贾璋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而且贾璋总觉得,贾珠和元春兄妹二人瞧不起父亲贾赦和母亲邢夫人。
他非常厌恶这一点。
王夫人潜藏祸心,二叔贾政鸠占鹊巢。站在大房的角度上,二房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所以就算瑞王有十二分的胜算,贾璋都不愿意帮助元春。
更何况根据他了解到的消息,好几个皇子都是夺嫡的热门选手。
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是啊,爹。元春姐姐不喜欢我,珠大哥也不喜欢我。就算真的像二太太说的那样,元春能做娘娘,我也不想让他们成事爹爹,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坏?”
贾赦被他一口一个爹爹说的心软,连忙抱起贾璋亲了他一口:“你才不坏,是你元春姐姐珠大哥坏。”
哄完孩子后贾赦冷哼道:“既然瞧不起我的孩子,我还非得把他们这事儿给搅和黄了!”
贾璋听到这儿,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他给贾赦出主意道:“二太太没去求王家舅舅,而是来求老太太,大抵是王家舅舅不同意二太太的做法吧。父亲,王家舅舅官居二品,简在帝心。他觉得不该做的事情,我们难道该做吗?老师给儿子讲《论语》,已经讲到了见贤思齐。大抵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贾赦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很聪明,脑子和他爹贾代善有一拼。
因此自从去年他宝贝儿子帮他出了一个从王氏那里支取到更多银子的主意后,他遇到事情就会来找小儿子商量。
贾赦的选择十分正确,因为贾璋总是能给他提出正确的提议。
贾赦并不觉得儿子妖异。
他虽没见过,但世间神童多了去了。
甘罗十二岁就做了丞相,晏殊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孔融四岁就会搞让梨把戏经营名声。
所以他儿子聪慧一些又怎么了?
这可是他的种!
只要不让外人知道这些事,省得他宝贝儿子木秀于林就好了。
贾赦觉得贾璋对王子腾的分析能够打动老太太。
连王子腾都不看好的事情,他贾赦怎么能上杆子去做?
毕竟,无论是他还是贾政,都比不上王子腾那个官场老油子?
是了,王子腾自己也有侄女。这事儿若是好事,王子腾自己怎么不去把他那侄女送进宫里去?
贾赦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瑞王是皇帝爱子,元春却是五品小官之女,瑞王有什么好图谋元春的?
他和老二是没用的。
有用的只有他爹上交军权后留下的那点银子人脉和名下军户了。
合着这事儿闹到最后还是要他贾赦跟着出血?
京里的人脉已经给他们二房了,他们爱咋咋地。
他虽不服,却也知道这是他当年追随义忠亲王所造成的后果。
为了不惹皇上和未来的新帝恼火,他也认了这件事。
可是做人不能这么贪心吧?
老二都已经得到了那么多东西,结果他混账婆姨还惦记家里的银子和爵位名下的军户?
当他贾赦绝后了,不用养儿子了?
他嫡庶拢共算起来,可是有四个崽的。
“璋哥儿说得对,见贤思齐好啊。我绝不可能让你二婶成功。”
贾赦一想到会拿孝道压他的偏心母亲贾母就头疼。
可是一想到元春敌视他的儿子,想来和老二一样都是白眼狼。
所以贾赦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事给搅黄了。
“你祖母她还在犹豫,这就是好事。她要是铁了心要帮元春,你爹我也拦不住她。毕竟,咱们府里老库的钥匙在你祖母手里呢,京里的人也认她的面子。”
“要是元春被送进了宫,你祖母那边儿又投进了资源,不见到回头钱她是不会撒手的,到时候吃亏的就只有你爹了。”
想想老娘嚷着不孝子装晕,老二又跳出来喊母亲年纪大了,大哥不要再气母亲的场景,贾赦的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表明自己的立场后对儿子坦白道,他是能去阻止这件事,但是实在是想不出好主意。
亲爹,您可真是亲爹。
贾璋心想,虽然我实际的年龄比您还大,但是表面上我还是您五岁的小儿子。
您这么看着我,是要我把饭喂到你嘴里吗?
他揉了揉额角,恨不得在太阳穴上贴一贴他娘邢氏惯常爱贴的膏药:“老太太那边,您就去哭,说您不想重蹈覆辙让荣国府掉进深渊,刚刚您不是跟儿子说了义忠亲王的旧事吗?您就对老太太哭诉往事就成了。再好好和老太太说说王家舅舅那边的情由与见贤思齐的典故,老太太说不得就听进去了。”
“还有二叔那边,您去指责二叔,骂他还不如您这个大伯疼家里的女孩儿,骂他要靠卖女儿往上爬,他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得就不肯做这件事了虽说也不一定有用,但是做了总比不做强。”
贾赦一字一句听着,斗志昂扬地去了。
离开前还吩咐贾璋躲远点儿。
“璋哥儿,你快家去。接下来的事情可不是什么好戏,你小孩子家家的,快点找个地方猫着,省得磕着碰着了。”
贾璋顺从地跑回东大院了。
在离开前,他还隐隐约约听见贾赦喃喃:“大姐儿,你也别怪我狠心。你瞧不起我没关系,却不能敌视我的儿子。”
唉,爹爹虽然贪花好色还笨蛋,但他是个好爹。
娘亲也对他很好。
这样看来,他这辈子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他这辈子父母缘还算不错。
前世在宫里做小太监吃苦时,他对爹娘不是不怨怼的。
可后来他大权在握时,他爹娘倒也没像别的大太监的亲族那样趴在他身上吸血。
渐渐地,他也就不恨了。
贾璋摇了摇头,往事已成尘埃,陈矩已成过去。
无论如何,他今生还是很幸福的。
贾赦对他很好,邢夫人更是爱他如命。
他曾经求而不得的亲情,如今已经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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