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月中旬。
这段时间徐平基本没有回城外的府第,只是歇在城内的小院里。天天在编修所里忙得不可开交,他也没有精力城内城外两头跑。
林素娘隔几天会带着盼盼到城内住一天,看看徐平,顺便给徐平调理一下身子。
李觏过了省试,天天窝在小院里准备殿试。按照徐平的建议,剩下的日子他不再看诗书,而是集中精力研究从唐以来科举的真题,再加上几本公认高质量的拟科举的本子。对传下的诗赋进行评点,好在哪里,差在哪里,详细地写下来。偶尔徐平有空闲也会帮着他看一下,他自己也时常请教来徐平家里聚餐的编修所人员。编修所的人大部分都是进士高第,状元榜眼之类的都有好几位,他们的意见往往能切中要害。
最悠闲的是徐正,年后徐平在京城的地位稳固下来,爵位也到了郡侯,徐正交往的圈子比以前上了一个大台阶。再加上李用和一家本就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他本人由于前些日子破了三司公吏的案子,落了遥郡,成了正任刺史,老朋友徐正跟着水涨船高。
一进入二月,徐正便开始经营自己的小圈子,笼络了一批像他一样的京城闲职权贵官员,说要办个诗社。这个年代的诗社跟徐平前世的俱乐部有些像,就是一群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闲着没事了凑到一起吃喝玩乐。真正诗社的诗文能够流传于后世的,那是少之又少,大多只是应景的游戏之作,无论文学性和思想性都比较差。
徐家现在有钱,徐正也到了年纪,徐平是支持父亲享受生活的。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富贵闲人,徐正融入到那个圈子里,总比起早贪黑地上朝找存在感强。徐家有京城里面最好的酒,有使不完的闲钱,城外有游玩的地方,尽可以由着徐正去疯玩。
二月十九,徐平终于审完了新条例的初稿,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初稿只是包括三司的初步条例,后续还要加上数据统计分析的表格,还有能够向上级和其他衙门报告的文件,分三部走,全部完成要到年中了。
有了新条例的初稿,公吏培训的教材就有了,解了燃眉之急。后续的内容,本来也不要求所有的公吏掌握,只要高级公吏和官员能够使用就可以了。
窗外的阳光明媚,暖洋洋地又不会热得让人难受。杨柳已经变得葱翠,五彩缤纷的花朵已经绽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其他衙门的官员正忙着呼朋引伴,赏花踏青,只有编修所里忙得昏天黑地,徐平也觉得过意不去,想着要好好补偿他们。
正在徐平坐在位子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刘沆从外面进来,向徐平行礼:“副使,现在有没有空?属下有话要跟您讲。”
徐平见刘沆态度认真,忙让他坐下:“有话尽管直讲,恰巧我现在也没有事。”
刘沆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会,才道:“副使,属下最近没有禀告你,就擅自做了些事情,万莫要往心里去。”
刘沆这个人,与韩综是有极大不同的。简单说,单论做事的能力,他比韩综强。但是刘沆有更强的性,往往自己拿主意做一些超出徐平意愿的事情。这样也很难说是好是坏,到底他只是徐平的下属,而不是奴才,本就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有的事情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后果,让徐平措手不及。
见徐平不说话,刘沆又道:“最近编修所里从下边州县调来的公吏,再加上京城里新招募的,有数百人之众。下官怕他们惹出事情,便找了几个靠得住的做眼线,把这数百人的动向及时报给我知道”
“于是你就探听到,他们这些人又要出事了?”
徐平有些无奈,刘沆用探子刺探属下和身边官员的事情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现在他手里又管着兵案,更加方便。徐平不是不知道情报的重要性,但这个时候的官场,缺乏情报处理的机制,一旦使用探子刺探下情,就很容易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一是用的探子良莠不齐,你很难知道得到的情报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这些探子会不会挟人的勒索。然后情报搜集了之后无法分析验证,也无法保密,实际上完全失去了收集情报的正面意义。
徐平宁愿用明面上的制度去达到目的,也不用暗探,就是这个道理。情报工作,尤其是对内的情报工作,是需要整个系统配套的,一旦系统失灵,刺探情报就成了整个机制的毒瘤。不过徐平并没有禁止刘沆这样做,而只是小心防着他的作为起负面作用。
见徐平的脸色不好,刘沆硬着头皮道:“不错,下官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说吧,都有哪些。”
“自公吏开始听各司官员讲三司规制,就有官员有意笼络这些公吏。当然,大多数官员只是想着过段时间能够挑能干的进本司,但有一些动机不是如此单纯。”
见徐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刘沆接着道:“尤其是开拆司吕公绰,他是第一个给公吏们宣讲的,当时课后提问题没人回答很是尴尬。有一个唐州来的孔目,名叫陈正平,主动站起来回答,圆了场面。”
“这不是很好吗?”徐平面无表情地道。
“唉,本来这是好事。可从这件事后,陈正平曾经主动去找过吕公绰,此后两人来往就很密切,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官员和小吏的交往程度。还有,那个陈正平突然手头就活络起来,经常请身边的公吏吃喝游玩,现在已经很得小吏们的人心。”
听到这里,徐平哪里还不知道刘沆的意思?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好久没说话。
刘沆有些着急,身子向前道:“副使,那个刘太师之祸的前车之鉴未远!”
徐平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想让我怎么做?把那个陈正平退回到唐州去?还是直接除名勒停?”
说到这里,徐平摇了摇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走了一个陈正平,只要他们有心,自然会再找个李正平,有什么用?想找总能找到人的!”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理?那何必费这许多功夫!”
“当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起早贪黑,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一切还都跟原来一样,你们即使不埋怨我,我自己也心里过意不去。冲之啊,你们要让这些小吏安心规规矩矩地做事,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自然是应当赏罚分明,尤其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养奸,一定要即时清理出去!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苟且一时,日后必有大祸!”
徐平点点头:“不错,处理溃烂脓疮,心思要果决,手段要严厉,确实是对的。但是,所谓赏罚分明,第一重要的是赏,罚就等而下之。赏一次顶得上罚十次,如果赏一次只要一贯钱,那么就不舍得这一贯钱,那么造成的损失就会远超一百贯。”
见刘沆有些不以为然,徐平又道:“人呢,尤其是居上位者,总是觉得雷霆手段才能显出自己的威严,而往往会偏向刻薄寡恩。滥赏固然不可取,但当赏不赏危害更大。就像你说的这个陈正平,我猜得不错的话,抛开他攀附权贵不谈,各方面在同时的公吏中应该都是不错的,我说得对也不对?”
刘沆点头:“副使说得不错,他学得快,记得牢,确实比其他人强。”
“攀附权贵也得自己有一身本事,哪个有本事的人喜欢让个笨蛋跟在身边。话又说回来,不怕他攀附权贵,只要我们这里坚持有功必赏,恩出公门,还怕他作乱吗?”
刘沆还是不明白,听了徐平的话,坐在那里有些泄气。
徐平又道:“这些公吏,再有个把月就该分到各衙门了。你让兵案出个条例,对于学得好的人如何奖赏,名文条列出来,张榜公布。记住了,其中最重要的,是对那些特别突出的公吏,可以破例提前转官。拟出来之后,报中书,中书同意就下敕。”
刘沆终于有些明白徐平的意思,小声问道:“副使的意思是”
“恩出公门,不要被有心人用国事市私恩。他做得好,三司就按条例提拔奖赏,用不着别人来求情。提拔了之后自然会重要,人尽其才!”
徐平把重要两安说得特别重,刘沆这才心领神会。
笼络了人,自然是要安排到对自己有好处的位子上。但从根子上来说,用人权还是在相关衙门手里,把人从那些位子上调开就好了。让双方的关系冷落上几年,自然也就淡了,难道宰相府还会和一个小吏好一辈子?
吕夷简能够控制很多衙门,那是有众多的官员巴结他,一旦不理会了,他的权势自然就很快低落下去。他还真有天大的本事,能够一手遮天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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