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杜青的红衣官员将萧启送到上京城外,便告辞离去,就连随行的护卫也都只留下一半。继而,一个名叫洪武的地利将军带一万人与萧启会合,共同北上,言辞间并非十分恭敬想必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可萧启只是浅笑,并不介意。
行至金城,萧启侧目望向风烟掩映的葬马山,十年不见,葬马山依然烟雾缭绕,静谧而安详,萧启想起了甩石子,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住在山上,他……还在人世吗。
因为自己身份未明,也不曾有过家里的任何消息,父亲如果还在世,也将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还有大哥他们,都还好吗……
想到这里,萧启难以克制内心的冲动,转身向洪武道:“你们先走,五日后,石城会合。”
洪武扫了一眼萧启,淡淡道:“将军,军情紧急,还请以国家大事为重,”
萧启扫向洪武,目光清冷,让人生畏:“如我不从,是否军法处置。”
“将军……”洪武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萧启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我不会逃跑。五日后,石城见。”说完,调转马头向葬马山奔去,洪武身后一人偷偷拿出弓箭,却被洪武按住:“你杀不了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且去石城等他。”
萧启策马前行,绕过金城城墙,望着越來越近的葬马山,忽然有些踟蹰,要回家吗。萧启害怕,害怕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白钺等人去世他不在身边,已经是他心头的永痛,如果父亲也……
想到这里,萧启只觉遍体生寒,咬了咬嘴唇,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调转马头,沒有进入守陵村,而是一直奔到葬马山山下。
天气不热,甚至可以说十分凉爽,可萧启的里衣却被汗水浸透。他将马拴在山下,徒步上了葬马山。
山上湿气深重,宽大的叶片刮着萧启的面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水痕。萧启分开齐腰深的草,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向甩石子的住所走去。
记得小时候,自己背着柴刀上山,草叶刮着脖子,回到家,下巴都微微有些红肿,衣服也被露水完全打湿,这么多年过去了,守陵村沒有变,葬马山沒有变,可自己,已经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翻过一座山峰,前面便是甩石子的住所,萧启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的观察着周遭的机关,可是,沒有。
阵法还是十年前回來的样子,但因为草木重生早已失灵,萧启沒费什么事情,便找到了甩石子的小屋,倾颓的小屋。
他忽然不敢向前,生怕自己推开门,看到的是甩石子早已腐烂的尸体。久居深山,恐怕是死了,也沒人知道。
犹豫许久,萧启才鼓足勇气推开了满是灰尘的木门,扬起的尘埃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萧启等了许久,才接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屋中,蛛网虬结,尘土飞扬,空无一人。
他抬手扯开蛛网,在屋中慢慢向前,里面的一切,与记忆中毫无分别,只是,物是人非,萧启不敢去猜测甩石子是什么时候离去,也不敢去想他是不是还在人世。
屋前屋后,萧启找了三遍,却一无所获,连一张字条都沒有留下。
记得上次前來,甩石子什么也沒有说,只是静静的听完自己的经历,笑而不语。是不是当时,他以迁居别处,只是在这里等自己。
萧启叹口气,黯然离开甩石子的住处,这种遗憾,终生无法填补。
再一次來到守陵村前,萧启定定的望着自己长大的地方,十年不见,曾经的土坯房都已经变成了青砖瓦房,鸡鸣狗吠只剩不绝于耳,萧启静静的立了半响,却还是沒有勇气走进村子,自己的家乡。
忽然,村口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老人,那身影,像极了父亲。萧启心头一紧,全身僵硬的看向來人。
來人显然也看到了萧启,愣了一下,问道:“小七。”
萧启呆呆的盯着來人的脸,喉头哽咽,半响才试探道:“大哥。”
“小七,真的是你,刚才爹非要我來村口看看,我坳不过,就出來了,沒想到,竟然看见了你……”
萧启翻身下马,抱住大哥道:“大哥,是我……”
老大扶着萧启瘦弱的肩膀,上下大量道:“一点儿沒变,我家小七,还是当年的样子,看起來,比山水还要年轻啊,走,咱们回去,山水家的已经把晚饭做好了走,”
萧启看向老大,忽然有些迟疑:“我……”
“自己家,怕什么。”
萧启低头不语。老大佯怒道:“爹让我出來迎你,你不回去,爹还不打断我的腿。”
“爹……还好吗。”
“岁数大了,腿脚不好,要不啊,可是他亲自出來迎你啦,”
萧启点头道:“大哥,我……还是不进去了,军情紧急,我……”
“胡说,军情紧急你就不会來了,这都后晌了,你还能跑一夜啊,在家住一晚上,不在乎那几个时辰,”老大一边说,一边用力拉扯着萧启。
萧启无法,只得跟在老大身后,进了村。
村中几乎人识得萧启,但老大还是和迎面走來的人一一介绍说,他家老七回來了。面对乡亲们善意的笑容,萧启也将微笑挂在嘴角,心情也沒來由的放松。
萧启的回归,让大锤开心无比,晚饭也多吃了一碗,可脾胃虚弱的萧启并沒有什么胃口,饭后,山水家三岁的小儿子豆儿拉着萧启的手,含糊不清的喊着七爷爷,要萧启抱,萧启一把将孩子抱起,感受着小孩子软软的身体和毫不掩饰的亲昵,心也渐渐放松下去。
山水家的媳妇是个健美的农妇,她毫不掩饰的向山河道:“你和七叔就差三岁,七叔看起來比你还年轻呢,”
山水憨厚的笑道:“那是,七叔是大城市里的人,自然要不乡野村夫显年轻些。”
整个过程中,大锤只是看着儿孙,小儿不语。
夜晚,大锤又一次将萧启叫进了自己卧房,他用颤抖的手摩挲着萧启的脸颊和瘦弱的肩膀,叹道:“你别走了。”
“爹……”
“南方那么热,你……吃了不少苦吧。”
“那里日子还算平静。”
“天子无情,如果爹不告诉你先祖的话,你是不是早就离开了。”
萧启低头不语,这个问題他也问过自己,可是,沒有答案。
大锤颤微微地起身,再一次打开了通向姬月华画像的密道:“再去拜一拜先祖吧,我想,如果先祖有灵,他也会同意你离开的。”
萧启抬头道:“天子无情不假,先祖明知天子利用,依然沒有退缩,即使后來翻脸无情,先祖也沒有选择谋反,而是心甘情愿背负骂名,忍受凌迟之刑,先祖不悔,我,亦不悔。”
大锤愣了半响,点头道:“这才是我们姬家的风骨啊,小七,拜一拜先祖吧。”
萧启依言再一次跪倒在姬月华画像前,拜了三拜,然后抬头看向姬月华的脸,轻声道:“风定云开日,游魂夜归來。先祖,你看到了吗。”
服侍大锤睡下,萧启轻手轻脚的走出大锤的卧房,却看见老大站在门口等着自己,一直照顾父亲的憨厚大哥,也已然一名老人。
“想偷偷离开。”
“大哥……”
“我脑子不好,但不代表我糊涂,小七,你应该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你再拜一拜先祖。”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我已经完成先祖的嘱托,可以不再回去了。”
“那你还走。”
“当年先祖明明可以藏匿于深山,或者投奔一直交好的党项,保住性命,可是,他都沒有。既然肩负了这个责任,就永远沒有卸下的一刻。”
老大的脸,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他抬起头仔细打量自己最小的弟弟,萧启的脸庞在月光下美的有些凄凉,精致的五官,恍若天神。
“你……想走便走吧……”
老大叹口气,拍了拍萧启的肩膀:“记得你刚出生时,只有巴掌大,哭都沒有声音,一转眼,就这样大了……去吧,我们只是希望你能离开,可是,这份责任,真的不是说卸下就卸下。去吧。”
萧启双目含泪,施礼道:“大哥,爹就拜托你照顾了……”
老大点头道:“你放心,去吧……如果可以,写信回來。”
萧启重重点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仿佛停留片刻他便会后悔。
夜色深沉,萧启隐隐有一种预感,这次离去,便再也沒有可能回还,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不能说无悔,但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
树木房屋急速向身后退去,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即使看不见前路,萧启还是凭着感觉,急速向前,即使前方,也是无尽的黑暗。
弦月无语,葬马山无语,守陵村无语,一切都静静看着萧启出现,又看着他慢慢离去。如同村中的生老病死,循环往复,永无终结。
生无止境,死入轮回,人间生灵,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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