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却仍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似乎连抬起手也分外困难。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昏黄的日光。已经……黄昏了吗。
挣扎着想坐起身,可是剧痛的双臂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这时,萧启忽然听到了铁链抖动的声音,萧启心生疑惑,又微微抖动了一下身体,果然,那铁链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來。萧启艰难的抬起头,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一看便知是焦先生的手艺。自己的脚上,绑着一根粗大的铁链,看长度,估计根本不够走到门口,而已萧启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挣断铁链,重重的躺下,萧启心中悲凉,终究,还是逃不过做阶下囚的命运。
可惜,这次一击不成,终究沒能为兄弟们报仇。萧启轻轻叹了口气,拳头一点一点握紧,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有机会。
门忽然打开,焦先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來,见到萧启醒來,明显一愣,动了动嘴唇,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萧启淡笑着接过碗,仰首喝干了碗中的药,然后躺下,闭目不语。
焦先生不甘心的坐在萧启身边,轻声道:“外面的守卫不下五百,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还有……别做傻事……我和将军都在想办法,你……”
萧启睁开眼,美目中一片清明:“萧启为何会求死。萧启不仅不会死,还会好好活着。”
焦先生一愣,轻声道:“萧启,你……和平日里不同了……”
萧启惨笑道:“不同。其实,无论是你还是将军,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过我……”
焦先生无奈的拍了拍萧启的肩膀,安慰道:“什么也别想了,养好身体要紧,神算子让我捎句话给你,他说,白将军他们会尽力救你,可是,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努力的活下去,千万不要……”
萧启侧过脸看向焦先生,目光灼灼:“兄弟们大仇未报,心愿未了,无论怎样艰难,我都会活下去。即使等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焦先生定定的看向萧启,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久留,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目送着焦先生离开,萧启淡笑着闭上眼睛,兄弟们,我会好好活着,只要我活着,我们千夫营的所有兄弟就都活着……
三日后的一个正午,焦先生刚刚看着萧启喝了药,林公公就举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走了进來,身后还跟着两名铁甲军士。见到躺在床上的萧启,轻轻摇了摇头,展开圣旨道:“展邦将军萧启接旨,”萧启看了林公公一眼,却沒有起身,只是看着林公公。
林公公干咳一声,继续念道:“诏曰:展邦自从军以來,骁勇善战,屡立战功,中州一战,重伤不治,殁于中州,举国为之哀。特追为傲边侯,食千户。贱民史多,伪入军营,首鼠两端,行奸细之事,屡教不改,特贬为奴,发往苦寒之地,即刻启程,遇赦不得释。钦此。”
萧启默默地听着,一直沒有低下头。毕竟重伤未愈,脸色惨白如纸,表情却出奇的平静。待内监读完,萧启并未谢恩,而是坐起身,抬起双手,从内监手中接过圣旨。低下头,明黄的颜色,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焦先生可以看到,萧启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握紧,锦帛上面已满是褶皱。
自己英勇作战才洗去贱奴的身份,谁知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萧启此生,共收到三道圣旨,第一道,将自己提拔为大齐最年轻的准将,第二道,任命自己为大齐高阶将领,那时的自己,豪情万丈,对未來充满希望。可是,第三道圣旨,又将自己打入了无底深渊。
从此以后,失去了名字,失去的身份,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曾经威名四海的展邦将军萧启,只是一个死人,而活在世上的,是贱奴史多,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自己活着,总有一天,可以报仇雪恨,可惜,自己恐怕不可能完成兄弟们的愿望了……
片刻,萧启抬起头,看了一眼林公公身后的军士,扬了扬嘴角。站起身道:“还请几位大哥稍等片刻。”
军士们也经历过南景战场,对萧启的威名仰慕已久,知道皇上的旨意,全都为萧启感到惋惜,听到萧启的要求,自然不会拒绝,但内监在场,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萧启淡淡一笑,闪亮的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转向焦先生,直直的跪了下去。
焦先生一愣,忙弯腰去扶,萧启虽重伤在身,却执拗不肯起來。焦先生担心牵扯到他身上的伤口,也就不再勉强。
萧启抬起头,表情微微有些僵硬:“焦先生,您数救萧启于濒死,您的恩德,萧启铭感五内。萧启一直以为,自己总有机会报答先生大恩,可今日才知道,萧启今生今世,恐怕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先生,请受萧启三拜。倘有來世,萧启结草衔环來报大恩。”
说完,俯下身重重叩首。扣毕,额头微红,焦先生别过脸,不敢看萧启那张绝美的脸,片刻,叹道:“你……要保重……”
萧启轻叹道:“萧启答应过神算子前辈,自会惜命,先生放心。还请先生转告伊娜,就说……萧启……为保性命,入赘到中州神医世家。”
焦先生道:“伊娜不会相信的。”
萧启道:“焦先生这样说就好。”
说完,萧启站起來,向军士道:“走吧。”
为首的军士看了看萧启,掏出肩环,为难道:“将军,这肩环……”萧启笑道:“身为贱奴,自然要上肩环,兄弟们不必为难。”
军士道:“萧准将,得罪了。”说着,拿起肩环,看准萧启的锁骨,猛的扣了下去,登时鲜血四溅,有几滴更是溅到了萧启脸上,衬着惨白的面容,令人心悸的凄凉。
萧启全身猛的一颤,紧紧咬住嘴唇,任锋利的肩环刺穿了自己的双肩。抬起头,深深望了焦先生一眼,沒有说话。
军士又拿起铁链,小心翼翼的穿过肩环,将另一端握在手里,道:“萧准将,请吧。”
萧启抿了抿嘴唇,好看的酒窝若隐若现。焦先生心下一痛,低下头不忍再看。
因为气血虚弱,并沒有多少血流出,但双肩已经染得鲜红,因为担心触痛萧启,军士每次都是等萧启上前,自己再向前走几步。
一直走到门口,萧启都沒有回头,焦先生这才猛的回过神來,转身抓起药箱,也不看里面有多少药,一股脑的塞给一边的军士,嘱咐道:“药的用法都标在瓶子上,路上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军士点点头,道:“先生放心。萧准将是我们心中的大英雄,这一路,我们自会好好照应。”
听到焦先生的话,萧启身形微微一滞,但又很快向外走去。
行行重行行,连绵的群山,芳草萋萋,乱云翻滚,风雨欲來。
萧启一路上沒有回首,只是默默向前,锁骨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虽然军士都很小心,但每走一步,铁环都磨得伤口剧痛。身上的重伤也一直沒有痊愈,每走一步,都要承受莫大的痛苦。可萧启不言,只是默默承受。
很多次,随行的军士都让萧启停下來休息片刻,可萧启一直拒绝。
军士押送萧启,直到江州城外。名叫霍江的军士道:“将军,我们只能将您送到这里了,过了江州,会有渡州的军士前來接管。那时,他们得到的,只是史多的资料……所以,可能他们对您……总之,山高路远,将军珍重,”
萧启淡淡一笑,神情虽然憔悴,风骨却丝毫不输往日:“多谢两位兄弟的照拂,有一句话,萧……史多想叮嘱兄弟,送走我后,断断不可再回军营,切记切记,”
霍江一愣,看了看同行的朱骏,似乎有些不解,萧启也不便解释,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整整蓬乱的头发,笑道:“渡河吧。”
霍江犹豫片刻,道:“将军,我们……明日再走吧。”
萧启摇头拒绝道:“不必,夜长梦多,倘若误了期限,反而连累你们。”
朱骏一向寡言,也不多说,只是向萧启深深一揖,萧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多谢兄弟们照顾,切记,不要再回去,”
此时,哨公已经将船摆渡到了岸边,南景刚刚收复,对于押送奴隶的军士,哨公也习以为常。可当他看清萧启的面容时,一脸骇然,几乎惊叫出声。
萧启侧过脸,不去看那哨公,淡淡道:“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哨公会意,只是低头划浆。
萧启静静现在船头,望着如洗的天空,嘴角扬起一抹淡薄的笑意。自此一去,世上再无萧启,取而代之的,是贱奴史多。然而,无论是萧启还是史多,报仇雪恨的责任,永远不变。
大齐军表言,展邦将军萧启,重伤不治,殁于中州。天下缟素,万民哀戚,可这些,萧启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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