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士争功高下不分
一将骑虎仓促难下
新都县中,我一怒之下,就喝令把县令张潜绳捆索绑,斩讫报来。然而命令才刚下达,我却又有些后悔,匆忙叫小校把那愚蠢的赃官拖将回来。这个时候的张潜,脸也白了,唇也青了,腿也软了,裤裆也有些湿了,就算不死,看上去和死人也没有太大分别。
我突然想到的是,张潜虽为烂人,终究是蜀官。当初邓艾率军杀来,新都一县官吏跑个尽绝,独独留下张潜,这才被迫署了他县令之职,如果我此番杀了他,可该由谁来接任才好呢?一方面,张潜既是邓艾所署,我骤下杀手,别管理由如何充分,终归是给邓艾脸上抹黑,那结巴从前虽不及钟会般小肚鸡肠,现在却正春风得意,说不定性子变了,会记恨于我。另方面,仓促间很难找到个合适的蜀人以代替张潜,以魏人代替吧,又怕蜀人不服管,闹出乱子来反为不美。
因此思前想后,只好暂时先留下张潜一条小命。这个时候,各郡太守闻讯都跑了过来,于是我关照毛亮说:“请子濯暂摄县事,莫使张县令妄为。”我的意思很明确,仍然让张潜当他的暂署县令,但县中大小事务,都由毛亮说了算。毛亮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闻弦歌而知雅意,满口应承下来。
我让水缸把已经搬出来的那数百斛粮食运出城外,分发给三军,余粮暂时封存,以待毛太守计算分配,然后呵斥禽兽说:“不来禀报于我,聚众闹事,你想造反么?!”禽兽也知道自己这次所为急躁了一些(他又有哪次不急躁的么?),只得梗着脖子作两个揖,喏喏而退。
回到县衙后堂,我气哼哼地洗了把脸。本想写奏弹劾张潜,可是转念一想,这弹劾发给谁才好?发给邓艾,那是摆明了不给他邓结巴面子;发给朝廷,我堂堂雍州刺史弹劾蜀地一个县令,也未免有点小题大做。越想越是窝火,当下扔了笔,一个人蜷在榻上生闷气。
黄昏的时候,毛亮入衙来禀报,说检点官仓存粮、张潜盗走的粮食,并且让张潜去号召县里殷实人家捐献,勉强凑得六千斛粮,可供大军四日食用。
我闻言叹了口气:“新都住不得了,咱们还得往雒城去。”留下毛亮并五百步卒继续管理新都县,自己率领大军,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前往北面的雒城。
到了雒城,我不再象前些日在新都那般托大,一进城就先派李越、段瑕等人去查点府库,搜出粮秣三万斛,吃上二十来天问题不大。然后我问雒城县令,城中何处可以安宿?县令回答说:“城中巨户,莫过于谷太公也。”
我跟着县令前往谷太公家,果然好一所宅院,里外九进,还附带花园。可惜时当冬令,满园枯草,一泓冰水,松柏虽绿却显孤清,假山支离更添惆怅。谷太公年近七旬,亲自把我引进洒扫干净的东厢房。我看老人家如此恭敬,也就和颜相对,询问他家中情况。
不问则已,一问才知道,这位谷太公子女皆殁,只有一个独孙,却是相识之人。“小孙单名一个书字,不合随从逆贼姜维,在剑阁抗拒天兵。邓将军来时,小老已遣人送信往剑阁去,叫小孙顺应天时,及早降顺的为是。”
哦哦,原来此人竟然是谷书谷文海的祖父。于是我怀想往事,极言当年在武山大破谷书之事。谷太公听了,不停地打躬作揖:“久闻将军雄资英才,虎步关右,小孙如何是将军的对手?便那姜维,若遇着将军,也如薄冰见火,定然一时俱化的。”
老太公好会奉承人,这话从李越、小马他们嘴里说出来,我是听惯的了,从一位老人家嘴里说出来,却别见新鲜之处,使我遍身酥麻,乐不可支。于是安心在谷太公家中住下,静候朝廷的诏令。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末了,我在谷家住不到两天,突然接到杜预送来的密信,说姜维闻得成都失守,遂放弃剑阁,东向趋往巴中,于是钟会摧破剑阁,一面遣胡烈等将猛追姜维,一面亲统大军南下,直取涪城。
姜维会放弃剑阁,早在我预料之中——皇帝都已经投降了,你还抵抗有个屁用呀。换了我在姜维的位置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兼程南下,反攻成都,二是就地向钟会投降。反攻成都胜算是很小的,邓艾都不用和你打,只要把刘禅拉出来在城头呼喊一声,三军必然跑散,我料姜维不会出此下策,所以我驻守在新都和雒城的时候,也丝毫不加防备。就地向钟会投降是题中应有之意,我在雒城单等着钟会通过剑阁,南下来和邓艾争夺成都,到了那个时候,为了抢夺功劳,两人说不定会引发局部火拼,我隔岸观火,岂不妙哉?
但是我有两个想不到,一个想不到是姜维不肯就地投降,拉着人马往巴中逃去了,他想干什么?难道他想去投靠东吴么?第二个想不到是钟会还没有吃掉姜维所部,就匆匆忙忙地南下,其争功之心昭然若揭,我前此光想着坐山观虎斗了,现在才意识到,钟会之兵是邓艾的十倍,他大可以先踩了我,再去成都踩邓艾。
钟会是名义上的三路统帅,我躲着他,他拿我没辙,一旦被他来到我的军中,随便找个藉口就能夺我的兵权,甚至把我逮捕起来,槛送洛阳。不行,雒城不能再呆了——此地正处在成都和涪县之中,两虎相向待扑,我夹在中间,还能期望留下全尸吗——我得搬家。
拿过地图来看,从新都往西五十里外有一小县,名为郫县,我要是躲到那里去,就可以避开他们二士争功了。正打算下令拔寨启程,突然转念又一想,此举也不大稳妥。我堂堂雍州刺史,到处避着钟会,钟会的气焰因此会更为嚣张,他嚣张的结果,就是毫不考虑物议、朝论来糟蹋我。躲是躲不过去的,我迟早还是要和钟会碰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可怎么好?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算了,自己想不明白,那就请教明白人吧。谁是明白人?整个伐蜀之役,就我看来只有一个明白人,那就是杜武库。于是我写了一封信,详述自己当前的处境,低声下气向杜预请教,派快马秘密送去涪城。
杜预真够朋友,前一天黄昏发出的密信,次日凌晨回信就到了。杜预告诉我说:“钟会尝问于幕僚曰:‘王雍州不入成都,反就食于新都,何也?’或对曰:‘邓艾独取大功,不欲王雍州相争,故驱其东北。’会怒云:‘王羡何功之有?若我等苦斗剑阁,今欲入居成都,邓艾安敢阻挠?!’”
杜预告诉我说,钟会现在一门心思放在邓艾身上,估计没有什么闲空来对付我,他要我放一百二十个心。但同时,他估计说钟、邓之间迟早会起冲突,让我及时找准队伍,站队站对了那就万事大吉,站错了就一生都休。
看了前半截信,我的心才刚放落肚,可是后半截的警告却又把那颗心重新提起来,吊到嗓子眼里去了。是呀,就算钟会暂时没空对付我,他迟早还是会对付我的,这里山高皇帝远,他就算拼着受罚,矫诏砍了我的脑袋,我脑袋都没了,就算日后查出来是冤狱,又向谁说理去?
杜预要我找队站,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明白吗?要不是钟会初见面就来个下马威,说不定我早就抱上他的粗腿了,现在走到这一步,我想往他身边站,他能够容得下我吗?往邓艾那边站?想都不要想,邓艾在成都,就算加上投效的蜀军,也不过数万人马,他能斗得过钟会?况且以邓艾现在这种肆无忌惮,这种目空一切,已不复昔日陇上邓将军矣,我跟着他就是和司马公过不去呀!
我要是想傍邓艾,我当初就会大摇大摆进去成都城,还用跑到新都,又跑到雒城,受这颠沛流离之苦么?
说白了,杜预的信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更严重化了。
我左思右想,想得脑仁疼,却始终束手无策。他奶奶的,这和自己人斗比和敌人斗还费脑筋呢!我干脆烧了杜预的密信,披着衣服步出房门,来到谷家的后花园里去看风景。虽说百草枯焦,终究还有几柱孤松,有那几抹浓绿,可以稍微怡一怡情,散一散心吧。
我在一块怪石上坐下,望望东边,有一株松,亭亭而立,仿佛就是那钟会呀,望望西边,也有一株松,老瘿虬结,仿佛就是那邓艾呀。我夹在这两个混蛋中间,可真是要了命了。苍天,苍天,我虽素不为善,也非罪大恶极之徒,你刻苦罹我于此深祸之中?
越想越是气愤,忍不住扑上去狠狠踢了那老松一脚,松针簌簌而下,落了我满头满脑。回看那株幼松,随风摇摆,似乎在“喈喈”地冷笑。啊呀,突然之间,我福至心灵,想到了应该怎样对付这两个混蛋家伙!
于是跑回居处,提笔给钟会写信,诡称自己在新都驻扎的时候接到邓艾一封密信,说钟会欲来抢功,要我驻扎雒城以阻挡之,使大军不得直进成都。然后我向钟会表明心迹说:“将军受晋公所托,董督三军,催破顽敌,旬月间收取全汉,此万世不拔之功也。邓艾故坏兵要,骤行险着,遂得成都。设非将军悍斗以寒贼胆,蜀人何得遽降?而邓艾贪天之功,并使羡遮道以阻将军,反心昭然若揭。羡虽不敏,何得从此乱命?今将避道,洒扫雒城以待将军……”
写完信送出去,我立刻命令大军移出城外,转到城西十里外扎营,城中只留下庞会等五百人,封查府库、清扫街道,等待钟会前来。
钟、邓是迟早会起冲突的,我也迟早是要找好站队,立稳脚跟的。小大之势很明显,站在邓艾一边是死定了,站在钟会一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钟会既然恨邓艾要超过恨我,那我干脆就卖了邓艾,帮忙钟会找个开打的藉口好了。钟会若肯原谅我则罢,若不肯原谅我,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一味躲避,终无了局。
可是我的信递出去了,钟会既没有回信,也没有领兵前来雒城,他似乎在涪城扎下了根。等到十二月初,传闻姜维等人已经接到刘禅的诏旨,放下武器向钟会投降了,钟军更为壮大。然而即便如此,钟会仍然没有南下之意。怎么了,他小子怕了邓艾么?
又过了几天,天使来到,加封钟会为司徒、邓艾为太尉。天使还来我的军中小坐了一会儿,但朝廷似乎对我并没有嘉奖,也没有什么新的指令。伐蜀三军,鼎足而立,局面就这样继续僵持下去,越僵持,我心里就越是发毛。杜预仍然每隔两三天就派人送来密信,备细分说钟会军中情况,可是除了说钟会很宠信姜维,甚至同食同寝外,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刘睿也从成都频繁送来密信,内容不外乎邓艾如何擅权,如何在蜀官面前吹嘘自己的功劳,说什么“姜维自一时雄儿也,与某相值,故穷耳”之类的屁话,我只好当笑话看。
邓艾看不起钟会,他根本就不防备钟会;钟会不见得看不起邓艾,他一直想收拾邓艾,但始终没有任何举动。这两个人是怎么了?这种对峙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不过,局势还是在逐渐地转变,往往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就可以窥见平缓水下的汹涌潜流。没过两天,杜预的密信中突然增加了内容,说钟会拦截了邓艾传递上奏的使者,费尽心思把上奏修改得面目全非,塞满了狂妄悖逆之语,矛头直指司马公。
“来了,终于要开始了。”我心中有一丝紧张,非常奇怪的,却也有一丝轻松。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早点发生也省得我终日提心吊胆。
不过,我当时料想不到,这一切都是由监军卫瓘的夜访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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