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料之中的倔强又抵触的眼神和语气,徒然让南凌想起附身月骨的望舒白蛇。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看着那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道一声也罢也罢,折身欲离去。
他面上没有什么负面的表情,反倒是一副十分知趣地样子挑了挑眉毛,便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半串用油纸包裹着的糖葫芦,自顾自地咬了起来,边迈步子边吃,好不惬意。那乞丐样的男子发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南凌的好脾气和忍让的举动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愠怒,他忍不住站起来骂道:“神经病!”
他心里是激愤的,虽然这家伙救了自己。或许是他笑嘻嘻的样子让他感到不爽,又或许是那满不在乎的笑脸使得他想起那个让他恨极了的人。
南凌闻言,叼着半个糖葫芦果子疑惑地回头,一口将那果子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句“什么?”那男子咬牙切齿地继续大骂:“我说你神经病!”
南凌并不看他,只是笑了一声,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和尚且算是打招呼的挥手,便消失在了拐角。
那男子愣愣地看着南凌消失的方向,抽了抽鼻子,低声呢喃了一句:“有病。”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桥洞下,那空空的酒壶在冰冷的地面上,过往的野猫上前嗅了嗅,便发出一声刺耳的喵呜声,逃也似的窜进了黑暗里。
竖日。
“梦笙……梦笙…….你要去哪……”
躺在长满乱草和碎石头的地上,蜷缩着身子的余梦笙感到刺骨的冰冷。
他迷迷糊糊地胡乱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做了噩梦。他紧紧攥着拳头,即便是睡梦之中亦是紧紧地锁着眉头。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先开始只是轻微的小咳,后来越来越控制不住,震得胸腔生疼,喉咙奇痒,那痛觉仿佛一只巨大的甲虫用尖利僵硬的六个爪子死死地撅住自己的胸腔,他甚至可以通过这剧烈的咳嗽而感受到自己肺叶的形状。强烈的震颤让他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他无不困顿地翻坐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清晨的阳光明媚无比,欢乐的鸟儿你追我赶地在枝头嬉戏,三三两两的人群逆着金黄的晨光穿行在街头,引吭高歌的大公鸡抖着红红的大肉冠子瞪着圆溜溜的铆钉眼睛四处打量。
自己是在哪里?他有些头疼,嘴里干得要气皮,一股酒醒之后的苦臭味弥漫着整个口腔,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昨天干了什么。
对了——昨天自己喝多了,混进了一家青楼之中,然后被扔了出来,走到河边儿偷烧鸡的时候被发现了,然后……然后被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神经病给抓住了,又被他莫名其妙地带走了…….想到此处,他便有些不爽。
昨天那家伙,脑袋是不是不正常?说话莫名其妙地,还二话不说就夹着自己跑,一个大男人吃个糖葫芦还高兴得不行,嬉皮笑脸的,怕是个神经病吧!
他摇摇头,摸摸肚子,有些饿了,便盘算着去哪里整上些吃的。可是这清水河镇大大小小的地方他都转悠过了,不少人都已经记住了他,见了他便像是见了老鼠一般,抄起笤帚之类的就追上来,再去,难道是找死不成?
他看看这四周这破败的屋子,屋子在清晨地阳光里也覆上了一层薄薄地光辉,好像糖稀。这便是他的家了。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老实交代其实就是个废墟而已。
四面连墙都没有,只有几根已经发白了的老柱子和残破的地基断壁之属,他用捡来的茅草在地基的角落里搭了个小小的帐篷,里头铺上些干柴,用来保暖。这样便是一个温馨地“家”了。
余梦笙其实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的,虽然到了下雨天这个“家”就会被大雨冲塌,还得重新盖一次。可是他也是满足的,至少心里有个寄托,至少不用受冻挨饿。
可是昨天自己喝多了,竟然又想起了易消愁,随后便控制不住地当着那个怪人的面哭了起来。
罢了,他不认识自己,也没有见过自己,或许正因为这样,自己也根本不在意在他面前掉眼泪吧。
他已经暗自发了很多次誓言,从那之后,即便是要过上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再掉一滴泪。可是真过上了这种日子之后,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想来,是太过思念她了吧。
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易消愁。
他不住地回想起与易消愁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孱弱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自持家族家大业大,学富五车,便有些轻狂。曾立志天下要成就一番大业,直到遇见了她。
第一次见她,是在易府上。
易家余家作为当地的两大家族,为保证家族对当地资源的垄断利益,每代后人之中,是要有一对男女联姻的。这一代便是余梦笙和易消愁。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懂礼数的女孩子,虽然脸色苍白弱不禁风,说话做事却完全一副豪门大小姐恃宠而骄的模样。虽然生在同样是名门望族的易家,却因是幺女,备受长辈宠爱,因而作威作福地,从来不把余梦笙放在眼里,还经常欺负他。
奈何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十分好看,又是身子不好,余梦笙虽然嘴上不饶她,但是也只能任由她欺负着。易消愁总是嫌弃他笨手笨脚,却总是喜欢叫他给自己摘果子吃,或是捉蛐蛐之类,余梦笙每次吭哧吭哧爬上去,若是一不小心跌下来,易消愁总会捧腹大笑,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有一次,外头下着大雪,易消愁竟然跑来找余梦笙,要和她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傻乎乎地余梦笙架不住她威逼利诱,就陪着她去了。可是不成想易消愁因受冻而发了高烧,好悬差点没了命。余梦笙记得那时候自己眼泪哗哗地坐在她的床边,不住地给她道歉,脸色苍白的易消愁却笑嘻嘻地,要他下次再带她去。
真是个不要命的傻妞。
他当时只有这一个想法。
那日,易消愁突然拉着他爬上屋顶看星星,夜空璀璨浩瀚,微弱的流星划过夜空,美丽梦幻。夜风微凉,有些冷了,易消愁乖巧地钻进了他的怀里,余梦笙脸颊通红,僵硬呆板地抱着易消愁柔弱的身体,脑子乱哄哄,什么也想不进去。
他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闭眼休憩的她,那长长的睫毛和精致的侧脸,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长大以后,你也要陪我看星星哦。”易消愁脸颊微红,低声说道。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
易消愁这个名字很奇怪,是她的爷爷起的。因她的母亲生她之时难产,最后濒死要求牺牲自己,保住孩子,所以起名易消愁,取意当知人生之艰难,不要辜负母亲用自己生命为她换来的人生,快快乐乐的成长。
而易消愁生下来,便是体弱多病,一直都不见好。后易消愁的父亲易知秋花了大价钱拖人请来一位道姑,道姑微微阖着眸子,轻轻用手点了点易消愁的天灵盖,叹一口气,道此女天生体质过于阴柔,又是其母以命换命才得以保住性命,因而会不自觉地吸引天地间的阴煞之气,在这样下去,怕是活不过十八岁便要暴毙,说不定连易家都会被连带地家道中落。
易知秋满目悲凉,问道该如何是好。
那道姑面无表情,似是不为人间的种种悲欢离合而动容,用一种清冷的声音道,她倒是认识一个专收此种女弟子的仙家门派的长老,若是愿意,可让她带着消愁前去拜师,说不定有救。
那次,便是他最后一次听说易消愁的消息。
而后的八年里,他只知道易消愁被那道姑带到了一个叫花音谷的地方修行,从此远离尘世。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仙逸出尘的仙女了,而易消愁看他的眼神,也同样是那样的清冷,毫无感情。
他颓丧地笑笑,决定不想了。
但是随即又叹一口气,就算不想了,能有什么用?自己发了不知多少次毒誓,总是说要浪迹天涯,要浪迹天涯,从此了无牵挂,游戏人生。其实还是围着花音谷打转儿,从不曾离开。自己懦弱如此,让消愁知道了,怕是又要笑话他了吧?
他看看周围,发现自己竟然没在自己的“小家”里。自己长期以来一直心情抑郁,昨天却出乎意料地哭得一塌糊涂地,以至于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竟然睡在了家门口都不知道。余梦笙无不颓丧地笑笑,靠着一根柱子,仰头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回到清水河镇了。
时光匆匆过去,没人知道他为何总是游荡在这个镇子里,也没人知道他是为了救易消愁。
他曾无数冲闯花音谷的结界,却又一身伤地回来,他无数次在夜里默默流泪,无数次咬牙切齿,无数次是失望绝望,到了现在,只有入骨的执念仍旧驱使着麻木的他像个鬼一样徘徊在这里,不敢接近,不肯离去。
头顶上,一朵从老旧木柱中长出来的野花儿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单薄的花瓣儿承受不住清晨那银光闪闪的露水的重量,微微一斜身子,那滴晶莹的露水便滴在了余梦笙的脸上。露水顺着内眼角滑下,好像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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