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赐趴在枯黄的草丛里,像一尾蝮蛇般缓缓前行。
太阳挂在西天,半沉半浮,红彤彤的,但是一点都不暖和。秋风刮过,徐天赐打了个寒战,身体却热得发烫。秋天的山野长满了长大的茅草,虽然有些刺人,但却是绝佳的隐蔽场所。这里驻扎的流寇显然不通兵法,连这些隐蔽物都没有清理掉。
山寨的破烂栅栏就在眼前,稀稀拉拉的,都是些干枯的树干勉强拼凑起来的劣质货色,上面还乱七八糟地粘了些鬼画符。徐天赐左右观察了一会儿,右手一撑地,如同一只猎豹翻过了简陋的寨墙。
他一落地便翻滚到一垛干草后,从腰间的枪囊中抽出枪头和一节枪柄。平时为了携带方便,这柄特意定制的精铁长枪是分成三节的,内以螺纹相接。平时枪尖可以做短剑匕首用,接上一节便是短枪,再接一节便是长枪。长枪适合马战冲杀,短枪适合近身搏杀,徐天赐只接上了一节。
虽然铁质枪杆不如整木枪杆那么轻巧灵活,花样繁多,劲力传导方便,但是至少造价便宜,而且耐用。天策府虽然是大唐精兵重镇,但是半江湖门派半官府精兵的身份令他们也多有尴尬。首先就是粮饷问题。
天策府内正式弟子在官方名册上是定为天策军成员,与普通兵士领同等军饷。但是自古所谓穷文富武,天策府内府兵的训练就比寻常兵丁训练所费高上数倍。秘门药水、训练用的大杆子、木靶草靶、练功服、制式铠甲、长枪、弓箭、配马……
虽然因为英国公李承恩的身份,以及天策府开府五十策士在太宗麾下纵横睥睨流传的赫赫余威,还不至于像一些边关守军那样连标准粮饷都要被层层盘剥。但是有安禄山和杨国忠的朝中掣肘,李承恩反复数次上表请奏陛下多派粮饷恩抚将士,都被那两个小人严词斥责了,差些还被反奏一本蓄兵自重,贪墨粮饷。
很多时候,身为普通天策府兵一员的徐天赐,必须自己出来如同江湖游侠儿一般扫荡小股山贼剧盗。不过身为天策府一员的好处就是自己师出有名,领命出动。私下里大家都戏称为“找食儿”或者“白吃黑”。
徐天赐悄悄摸到寨口,脚步轻捷无声,这是军中尖兵特训过的灵猫步,动如脱兔,静若落叶。主要诀窍是脚掌各部位着地的次序以及发力方式,在这个小流寇聚集的山寨里使用或许有些大材小用,但是徐天赐不敢大意。
寨口,两个流寇正倚在门边聊天。
“你啥时候回去?”其中一个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圈圈。
“等攒够了钱吧。”另一个坐在门边。
“攒多少?”
“够回家娶老婆。”
“嘿,俺们现在去抢一个就好,还用得着去娶?”
“不是这么说……俺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来做强盗的……终究不是什么好买卖……俺打算等攒够了钱就偷偷溜回去……跑到谁也不知道我是哪儿来的地方……找个好山好水过上一辈子……”
过了许久,他也没得到同伴的回应,扭头看去,只见一点寒光。
于是世界黑暗了下去。
如果要以徐天赐专业人士的眼光去评价这些流寇,那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堪一击。
岗哨稀稀拉拉、巡岗的根本没有。人员平均武力几乎为零,很多就是拿起刀枪的农民,连三脚猫的武艺都不会。
徐天赐一路摸进去,遇到一个就解决一个,他没打算留活口。遇到三五成群的稍微有点麻烦,他一瞬间发动突袭,弹指间刺死了三人,还有两人高呼着逃跑了。
身为天策府的弟子,与其余江湖门派侠客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可以不择手段。
如果换了一个藏剑山庄出身的或者是纯阳派行走世间的弟子,那么他们会堂堂正正来叫门,然后一个人杀进去,杀得血流成河尸山血海,然后带着一身伤长笑着离开或者带着一身伤从屁眼到天灵被插在木桩上,成为后来者的警戒。
徐天赐在门口看见了这样的两个倒霉蛋,一个穿着纯藏剑山庄服饰,另一个则是万花谷的女弟子。
本来一般出事的门派自己会派人解决,但是基于某种考虑,朱剑秋朱大人在接到一份密报后还是派遣了徐天赐来解决此事,并且特意嘱咐,要在藏剑山庄的精英弟子赶到前了结此事。
可以看出,门口那两个家伙在死前还是杀了不少贼寇的,按照情报这里原本有百余人,但现在少了几乎一半,而且剩下的也有好一些都带了伤。
徐天赐并非初入江湖的雏儿,不会犯傻到等着五六十人围殴自己直到自己力竭倒下。虽然自己有单人屠光这里的自信,但是江湖莫测,谁知道意外是不是在哪一个转角等着自己?安全第一,杨宁总教头总是这样教导,有命才有一切,有命才能继续杀敌,有命才能继续护土安邦。
“身为军人,牺牲就是我们的天职。”当时天枪杨宁的眼睛凌厉如鹰隼,“但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必须能够判断,自己的牺牲是否有意义。否则就是莽夫、蠢货!”
平时温和的杨宁很少板着脸,就算是训练的时候也一样,这是徐天赐少数几次看见他严肃的样子。
徐天赐一记青龙献爪点中了那个流寇的喉咙,对方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跪倒在地翻了两下,死了。这是他身边倒下的最后一个敌人。
远处,原本还在呼呼酣睡的贼寇们正在拾刀舞枪地冲杀过来。徐天赐把短枪系在背后,抽出短弓边跑边射。当头数个流寇被射倒,但是后面数十人毫不畏惧,凶狠地杀了上来。
糟了,太贪功,被围上了。
徐天赐把短弓抛开,抽出短枪。
心静。
徐天赐默念道。
然后他反身回马枪!
不知何时,第三节枪杆已经装上,七尺长枪如惊电飞鸿,天外霹雳,将当先那人脖子整个儿刺穿,半截红白相间的颈骨暴出。
众贼气势受挫,势头为之一顿,一瞬间场面安静了下来。
徐天赐眯起眼,厉吼道:
“天策府徐天赐在此,众匪速速跪地束手,否则莫怨枪下无情!”
天策府之名一出,窃窃私语声大起,众人眼中都有了些畏惧。
“哼,天策府的杀星从来不讲江湖道义,千万别以为放下刀枪他们就会饶了我们。我们已经杀了浩气盟的人,只剩下加入恶人谷一条路了。莫以为还有转圜之机!”人群后有个阴测测的声音传来,“只要加入恶人谷,谷里的人就会罩着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其痛快!”
徐天赐的双眼眯得更加厉害了,举枪一指,人群纷纷惊慌地散开。
“何方妖人藏头露尾,出来相见!我等只诛首恶,从者只要弃暗投明,既往不咎!”
人群散开,露出中间一个负手的赭衣汉子。此人相貌堂堂,一双剑眉英气逼人,只是双眼中煞气太重。
“既往不咎?你们不会信了吧?”赭衣男子看向周围的流寇,“那天晚上万花谷的娘们大家都操了,还想可以弃暗投明?就算官府放过我们,万花谷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还他妈愣着做什么!一起上,杀了他!”
“可敢报名!”徐天赐双目怒视赭衣男子。
“有何不敢,恶人谷,魏泽!”
“贼人受死!”
赭衣男子报名到最后两个字,徐天赐虎吼一声,气势夺人,四周贼寇皆战抖不止。然后只见一线寒光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般直刺对方前胸。
对方猝不及防,忙中顺手拉过一名贼寇抵挡,那人喊都来不及喊,被一枪贯死。赭衣男子从他腋下冲出,掌中寒光闪烁,一柄黑刃短刀直插徐天赐面门。徐天赐侧头闪过,鼻端嗅到一股腥气,有毒。
周围人见二人相斗,发一声喊,俱躲远了。
用枪者皆知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兵如果被人近身则相当麻烦。对方身法敏捷,手中短刃淬毒,难缠已极。徐天赐疾退,对方吃定他短距离内不利,紧贴而上。
徐天赐忽地抛枪,左手贴近格挡,右手成虎爪做抢珠势,右脚疾踢裆。
魏泽不料他弃枪如此果断,右手刀直划,左手挡眼,却没看见裆下一脚,被狠狠踹中。顿时惨嚎一声,捂着裤裆颤步后退,刀也掉了。
徐天赐脚尖一挑,长枪跃到手心,冷眼看着对手。
“现在,束手就擒,随我押解回天策府发落。”
“绝不……我可不想死在你们这些伪君子手里……”
徐天赐摇摇头,手中大枪直点对方咽喉。魏泽一咬牙,突然如大鹏展翅般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地抽出腰间软剑,剑芒雨点一般舞作耀眼剑花,直照徐天赐顶心。
“你是……纯阳派的弟子!”徐天赐吃了一惊,缩身急避,“刚才你没有被那一脚重伤?是纯阳的缩阴法门?”
“没错……我本不想用师传武学杀人的……”魏泽面色阴沉扭曲,“被你逼出纯阳轻功剑法,今日你必死。”
“纯阳派门人修身养性,求的是长生丹道,为何加入恶人谷作恶!”
“哼!修身养性?长生?”魏泽狂笑不已,“大丈夫行于世,不能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吧!我在这世上快意纵横,做个世间神仙,不比修身养性强千百倍?顺遂本心,醇酒妇人,自由自在,岂不是凡间大道?尔等伪君子欺世盗名,不来阻我也罢,要来阻我便死!”
“无耻小人,厚颜至此!”徐天赐平举大枪,呈中平枪势,杀意蓬勃而出,“由道入魔,妄惑世人,虽然敌对,恶人谷中也有我敬佩的好汉,你简直是令他们蒙羞!今日绝不能令你生还!”
“心静。”杨宁盘膝坐于校场,膝上架着那杆神鬼退避的绝世天枪,“就算手刃万人,身处血海地狱,心如井中明月,照彻万物。无生无死,无惊无惧,无悲无喜,无我无枪,这是最高境界,玄之又玄。这是武道的极高境界,当世只有数十人可达到此境。”
“第二层境界也是心静。”杨宁道,“心静能观万物,看他手能向何处动,眼向何处看。眼、肩、肘、膝、腰,观其关节,知其欲动,以有知破无知。这层境界,江湖上的一流与准一流高手能够达到。”
“第三层境界依然是心静。知其所用何招何式,应以何招何式。这层境界只要辛勤苦练,多上几次战场就能够达到。”
徐天赐一年前摸到第二层境界的边缘,在江湖上算是准一流的角色,料想处理这一处小乱贼应当不是问题,不料这里却出了一个纯阳的真传弟子。
对方不再掩饰真实武学后比之前强了数成,剑路一改,走了轻灵锐利的路子,是纯正的道家剑术,但比正统纯阳剑术更添了几分凶悍。凌厉得徐天赐一时也只能格挡防守。
“如何?哈哈哈哈哈,剑术就是用来杀人的,就算是纯阳宫的剑术也一样!”魏泽狂态毕露,剑术愈发凶狠。
“你忽略了一件事……”徐天赐随着对方的攻势将长枪也舞得越来越急,但眼神却越来越平静,“纯阳剑术讲的是中正平和、连绵不绝,像你这样硬桥硬马地埋身近战……是我们天策的特长!”
魏泽一惊,只见徐天赐忽然变招,左手横支枪杆,将软剑架开,不顾枪身被软剑的黏势荡开,右手重重轰上魏泽侧腹。
只见一瞬间血如泉涌,魏泽一下跪倒在地。
“你的枪头……好卑鄙……”
“何来卑鄙一说?”徐天赐拔下枪头,将枪头重新旋回杆上,淡淡道:“小小兵诈而已。”
开过血槽的枪刃放血极快,其中还夹杂着黑色的体液,徐天赐知道那是肝脏破裂的外征,现在的魏泽神仙也救不回来。徐天赐将枪头拔出来只是为了缓止他死亡的时间而已。
“江湖搏杀……”
“我们现在不是在擂台上比武,我是兵,你是贼。兵剿匪,无不可用其极。”
“说得……好……哈哈哈……枉我以为能够在恶人谷里熬到高位,然后就能纵横人间……”
“恶人谷里弱肉强食,像你这般的角色在那里只能做个下层角色。”徐天赐毫不留情地说破他狂妄表象下的真相,“就像你这样的低层成员,出来控制一个小团体,替高层跑腿,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而已。”
“嘿……说我是棋子,你也不是一条天策府的狗……朝廷鹰犬!”
“朝廷鹰犬又如何?能够守护天下黎民百姓,我天策府上下三千人就是身入万劫地狱又有何难?”
“守护黎民百姓?可笑……你看这些蚁民,欺善怕恶,我身为强者出现就恨不得舔我的脚,当有利益可占的时候又比狗争骨头还疯狂,当我落败,一个个都逃得没影了……哈哈哈哈哈……你要守护的就是这么些无知无耻禽兽小人!”
随着魏泽倒下,周围的群寇早就一哄而散。
“世间万万生民,怎是你一言可道尽?你太小看这个天下,也太小看这个世上的黎民百姓了。”徐天赐答道,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两个寨口守兵的对话。他站起身来,以枪柱地,“说吧,还有什么遗言。”
魏泽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我有一相好女子,就在主堂后……她是被我掳来的……从未作恶,能否放她下山……”
“我答应你。”
魏泽的双眼安然闭上。
徐天赐持枪横挥,人头飞起,然后落地。
徐天赐在主堂后找到了那个女子,当时三个逃寇正在撕扯她的衣衫,那女子一边哭叫一边反抗,可是抵不过三人的蛮力。
徐天赐皱着眉头将那三人瞬间刺死,然后背过身去让那女子整理衣衫。她容貌清婉,看上去的确十分可人。
“请问这位将军……魏泽是否已经被您诛杀?”那女子在他背后一边抽泣一边低声问道。
“我不是将军,只是天策府弟子。你说得没错,魏泽已被我斩杀。”徐天赐放缓了语气回答。
过了许久,徐天赐觉得有些不对,转身看时,那女子已经用一柄不知收在何处的匕首自尽了。
临走前,徐天赐在寨堂和住屋中搜了一会儿是否有机密书信,然后将每具尸体上的钱财捡了个干净,按照府律,“白吃黑”所得八成要交予府内,不过至少有两成能够滋润一下自己的钱囊。他用石灰将魏泽的头稍作处理,然后收入皮囊系在腰上。他本想挖个坑将这对男女和门口挂着的那对男女合葬,但是军命紧急,最后他把四具尸体聚在一起,放了把火烧个干净。
下山的时候,他吹了声口哨,一匹本在附近闲逛的黄色骏马欢鸣着奔了过来。不住舔着徐天赐的糙脸,徐天赐也亲昵地搂了搂它的脖子。
“黄狗儿,走了。”
徐天赐翻身上马,驾着黄狗儿向着官道驰去。
他的目的地是长安,天策府。
苍生苍生,苦难实多。
荒骨曝雨,血肉果腹。
旱涝难度,盗寇相夺。
我持我戈,守民护国。
苍天苍天,莫伤我民。
后土后土,莫夺我食。
野贼巨寇,待之以戈。
我持我戈,守民护国。
……
徐天赐的影子渐渐在傍晚的天光中黯淡下去,背后是逐渐火光冲天的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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