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鳞痕蜃影 第六回不负同袍意,杀生耀刃明

    在黑暗中,时间感会慢慢消失。

    徐天赐试着用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在安静的环境下自己的脉搏跳动速度是每个时辰七千两百次,上下浮动三百次左右。

    在这样几乎绝对黑暗的地牢里,被戴上了手镣脚镣的徐天赐只能靠计算时间和修炼内息的方式来度过。

    每过八万五千次脉息,狱卒会送饭下来,看来董延光和钟元周在刑讯未果后还未想立刻杀了他,而是把他作为一个与天策府谈判重要的筹码。

    经过了二十一万次脉息的跳动,现在二哥应该已经完成任务返回天策府了吧……

    不要来救我。

    千万不要来救我。

    在漫长的黑暗中,徐天赐终于有时间来思念一个女孩子。

    小卷,你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看见你了吗。

    我不能再看见你跳舞,听你唱歌了。

    在徐天赐十六岁的时候,徐求醉带着他去七秀坊喝花酒。

    七秀坊跟天策府一直有着战略合作关系,七秀坊消息最通达,天策府对她们的情报网多有倚重;而七秀坊也需要一个官方的保护伞来为她们的生意遮风挡雨,双方的合作关系一直是诸大门派中最紧密的。

    场上莺莺燕燕,温歌软语,徐天赐只觉得脸绷得发紧,额头上隐隐冒汗,背脊被粗布衣衫磨得糙糙发痒。

    场中只有他最年轻,七秀坊的女剑客们嘻嘻哈哈地挑逗着这头不知所措的幼兽,风流如徐求醉与数位藏剑纯阳传人精熟此道,早已跟七秀坊的师姐妹们玩起了危险的调情游戏,一时间徐天赐独立无援地陷入了从未经历过的软红香阵,心底暗道不妙。

    一般来说,一位宾客起码有一位弟子作陪,而能否勾搭上手甚或情挑双燕就看自身能力。徐天赐自然没什么旖旎念头,面皮燥热,只是故作冷漠,一杯一杯闷头饮酒。

    舞姬们调戏了他半天也觉得有些无趣,嬉笑着硬塞了一个少女到他怀里便散去别处取乐了。

    白小卷与徐天赐的第一次接触,就是白小卷全身僵硬地仆坐在同样全身僵硬的徐天赐怀里。

    在被师姐们推进徐天赐怀里那一刻,白小卷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下少年看似从容的外表后面那紧绷的身躯,在二人以极亲密的姿势贴在一起那一瞬间,白小卷用自己的肌肤收到了同类的信息,两个人同时被异性的气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发现了拥有同样尴尬的人,也是件令人心中暗松一口气的事。

    素未谋面的二人在此刻心灵相通,换了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白小卷捧了一樽蜜酒,徐天赐就着饮了一口,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昂然走出了船舱。

    徐求醉在心底为义弟暗赞一声,果然是天资异秉,如此年轻就在风月场上小展身手,看来日后必是又一个风流种子……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两年后成亲的自己被徐子蔻管得如同进了少林寺,日后逐渐跟藏剑子弟疏远了,反而经常与少林弟子们谈论佛法……

    徐天赐抱着白小卷走出舱外,松了一口气,将她轻轻放下,挠了挠头,道一声得罪。

    白小卷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模样,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徐天赐尴尬地陪着她一起笑,心中暗道女人果然精神都不大正常,得找个机会赶快脱身为妙。但是同时,他又觉得少女身上有某种东西牵着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能如同平日那般冷静地思考,他觉得血液流动的速度快得有些不正常,脉搏突突地跳,他下意识地走到暗处,免得被她看出自己脸上的红晕。

    是因为她身上散发的香气吗?他暗自猜测,一定放了迷香吧。

    “你喜欢看星星吗?”白小卷突然问。

    “看星星……?啊,会一点吧……”天策府教授的野外求生技巧,最基础的部分就包含如何靠星座的位置辨别方向与地点。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带你去吧。”

    少女牵着他的左手,穿过长长的甬道与楼梯,走向楼舫的顶层天台。她的手柔软而干燥,是一只握剑的手,徐天赐捻了捻自己的右手,布满了一层茧子,他想抽回手,却不敢。

    星空很伟大,他隐约记得白小卷似乎说她想发明出一套剑法,来绽放出满天星辰的光辉。

    徐天赐从不知道,在漫长的孤寂中,记忆的碎片会以高速以网状结构在他脑中闪现。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走过自己的前半生。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站在空旷的校场上,持着木枪对着草靶练习,心里像是藏着一只野狗对着死肉咆哮,渴望着新鲜的血肉。十一岁的徐天赐已经尝过血的滋味,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

    四天前,府中最强的好手们倾巢而出,执行一件极机密又极重大的任务。徐天赐多次恳求父亲让自己也上阵杀敌,但是李承恩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朱军师温言劝解,令他去练好武艺再来,最后徐天赐只好拿着木杆子继续练枪术。

    远远传来大片急促的脚步声,徐天赐一怔,反应过来是师兄师姐们回来了,抄起木枪飞一般跑去。

    “军医!军医!”

    “让一让,让一让!”

    “杨宁杀得脱力了!扶他到府里!”

    徐天赐穿过纷乱的人群,留守的人接应回府的军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他在人群中找到那个雄壮的身影,喊了一声:

    “爹爹!”

    满脸疲惫的李承恩转过身来,见到是徐天赐,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又板起脸说:

    “怎么不去练功?跑这里来干啥?”

    “爹爹,我们赢了吗?”

    “赢了,我们赢了。只是……有许多弟兄战死了……”李承恩露出沉痛之色,摸了摸他的头,“去见见你三哥最后一面吧……那样天才的人,作战很英勇,却碰上了陆危楼……”

    那是徐天赐第一次听见大明教尊陆危楼的名字。开元二十七年,光明寺之变爆发,明教在中原的高层几乎被天策府一扫而空,陆危楼靠自身的绝世武功独自逃出包围圈。

    这一役为天策府成立以来最辉煌的战绩之一,但是在荣誉的背后,是七十一名英勇将士的牺牲,包括当时天策狼尉中排第三位的徐狗子。

    当时李承恩的义子们还没有闯出四十七狼的名头来,也只有三十五人,当时这些义子们的绰号还是天武狼尉,辣手无情的徐温柔排行第一、重剑无锋的徐铁牛排第二、而名声最响的三哥徐狗子,在枪术上最有天分,被目为杨宁的接班人。

    光明寺之役中,时年二十一岁的徐狗子以一杆铁枪缠住了陆危楼整整半柱香,在他手底走过了整整四十三招。

    但是他没能撑到援助到来,天策府的高手群与明教在中原的绝大部分骨干成员在光明寺的每个角落缠斗死战,光明信徒们用生命换得了陆危楼的逃生时间。在四十二招的时候,徐狗子终于被陆危楼在胸膛上印了一掌,五十年功力的圣天净炎炁将他的五脏都化作了焦炭。

    白布下徐狗子年轻英俊的脸庞苍白而安详。据说死在圣天净炎炁手下的人不会感到痛苦,而是会觉得看见了光明的世界,这是唯一能给徐天赐一点安慰的事。围着七十一位同袍的遗体,久历生死的军人们唱起了辽远的悼歌。寂寥落寞的招魂歌声中,十一岁的徐天赐确认了这一件事,那些食菜事魔的人是敌人,是要分出生死胜败的敌人。

    七日后,他遇见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徐天赐从深沉的冥想呼吸中悄然惊醒,有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站在监牢门外。

    那个身影没有露出一丝气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一切生物的体征,他走进地牢的时候甚至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带起。

    但是徐天赐就是知道他来了。

    这也许是对命运的预感。

    “天赐,我来看你了。”

    那人开口说话的语气低沉柔缓,像是黑夜中的篝火,寒意中包裹着温暖。

    “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徐天赐说话的时候被自己嘶哑干燥的嗓音吓了一跳,一半因为缺水,一半因为面对这个人产生的紧张感。

    “呵呵呵,天赐,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叔叔。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亲手抱过你呢……”

    “我没有叔叔。”

    “你有的,你也有父亲母亲,你也有你的家人,他们都在等你……”

    “我说了,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孤儿,我没有父母。”

    徐天赐低声道,如同一头受伤的疲狼。

    “你有,我以夜帝的名义发誓。”

    现任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夜帝卡卢比轻柔而肯定地说。

    “你的父亲是明尊陆危楼,你的母亲是上上代圣女月西敏,你是明教义理上的少主,你的真名是陆光明,圣火之子,而不是李承恩因为你胸口那块‘天赐光明、圣火永继’的玉牌而起的……徐天赐。你可以否定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但是你改变不了……事实。”

    虽然在黑暗无光的地牢里,夜帝卡卢比依然感受到了被锁在牢中的那头独狼阴沉的眼神。

    自从十一岁时第一次见到这个自称夜帝的人,徐天赐就拥有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他害怕自己做梦的时候说梦话泄露出去,每每在月满东山时惊起。他变得沉默寡言,心机深重,他不敢直视义父的目光,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靴子,他在校场上挥洒更多的汗水,在战场上杀更多的人,他的枪越来越刁钻毒辣,出手无情,以至于被江湖上称为毒螭。

    十几年来,他与卡卢比接触了三次,每一次这位法王都只是和颜悦色地劝解他回到西极圣火坛,从未以武力强硬挟持他,所以他也一直未向府中报告。

    其实,徐天赐也不知道,当自己对李承恩大人、朱剑秋大人、杨宁前辈他们坦白自己知道真相后,自己还能不能再次走出天策府的大门。首先,他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他曾询问李大将军自己的来历,将军只答,在栈道拾到,自己也未敢多问……其次,义父或许可以容下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明教孓遗,但是他未必会容下一个知道自己乃是明教继承人的天策府中下层将校。

    身份尴尬的自己,不可能在天策府里长久呆下去。

    毋庸置疑,他们都关心爱护自己,但是他们首先是大唐的军人,十几年来的最高教条就是:一切为了国家与人民的利益。

    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同伴的生命,从十三岁开始踏入波澜诡谲的江湖,徐天赐亲眼见过这样的例子,他甚至亲手做出过这样的决定。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早已做好了有一日牺牲或者被牺牲的觉悟。

    “光明,你需要我们,我们需要你。”卡卢比似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似是扩散开来,化作一道无定之影,声音杳杳地在土牢里飘荡,“在天策府里,你只是一个资历颇浅的中下层将领,就算你武功拔卓,任务完成率名列前茅,也永远获得不了你想要的东西。回到明教,你是明尊的子孙,流动着圣火的血液,那里有最适合你的圣教武学,无论是名动天下的圣天净炎炁还是十德圣卷原本,都将对你开放。嘿……这些可都是大光明尊一脉相承的绝密,连我都未有资格参详……”

    “夜帝,你退步了。”徐天赐冷笑道,“第一次你我相见,你用金银权势相诱;第二次你我相见,你以父母亲情为饵;第三次相见,你以人生追求相劝;到了第四次,却用绝世武功来哄我,可见你口才大有退步,还不如第二第三次。我倒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加入明教?”

    “……光明,我越来越欣赏你了。第一次我用财富权势,你答,心安之粗茶淡饭强过不义之山珍海味。第二次我用父母亲情,你答,我无父无母,只有李承恩大人与三千个兄弟姐妹。第三次,我道你身在天策府,不能鲲飞化鹏,大展宏图,你答,区区微末之身不敢自比苍鹰飞鹏,只愿身在天策大将军麾下,为大唐万里江山亿万黎民抛头颅洒热血……每一次你的答复都令我更加确信你的优秀,这一次我也知道打动不了你的意志,所以我打算拿来做筹码的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你忠于的信念。”

    “要杀就杀……”

    “你好好地想一想,在这里留着烂掉,你对天策起不到半点作用,只能被安禄山或杨国忠这两派的人当做棋子;或者被我带走,那样,你还能为天策府做出最后一点贡献。日后江湖相见,你甚至可以继续为天策府帮手——想一想,一个与天策府有着深厚情谊的明教少主,就算是朱剑秋也不能抵抗这样的外交条件!但那是在你身为圣教传人的前提下。身为一个优秀的军人,你应该懂得判断。”

    “………………”

    这一次徐天赐沉默了许久,因为他知道卡卢比说的话完全正确。

    “一会儿有人会来,而且还是你最熟悉的人。”卡卢比小声地笑了笑,“这样吧,一会儿进来的这个人,我也许会在他离开前杀死他。这不是胁迫,圣教与天策府,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对头……若你改变心意,愿意随我走,只需点三下头,我会看见的……”

    “你在说什么……”

    “还有,回答你的问题。”卡卢比的声音越飘越远,“我之所以加入明教,是因为我热爱光明,我相信吾等——会以至洁圣焰革新这个世界。”

    “光明?自号夜帝的人也配谈热爱光明?”徐天赐讽刺地说。

    “正因为身在黑暗,才格外珍惜光明。”

    这声音越来越小,渐隐至无。

    三千五百七十一次脉息之后,传来了狱卒的脚步声。

    徐天赐猛地支起了耳朵。

    之前那个狱卒年纪超过五十岁,脚步声沉滞缓重,但是现在这个脚步声虽然只是平常步速,但是声音只有正常脚步声的三成,而且短暂迅决,绝非常人。

    “天赐,是我。”

    “……十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别忘了,当初可是有整整五路人接了任务来这里的啊。”

    徐求醉稍微有些憔悴的面容被他手中持着的火把照亮,这光线让徐天赐一时间睁不开眼,但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借着微弱的火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想找出夜帝的身形。

    光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清。

    “天赐,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只要出了玉门关,龙门客栈的人就会来接应我们。二哥已经从关门正面闯进来吸引守军的注意力,朱雀前去刺杀董延光令他腾不出手来指挥,我们的时间很短暂,你知道你的武具放在哪里吗?”

    徐天赐什么都没说,他把全副精神都用来观察夜帝可能的存在地点。

    他会杀了十二哥……

    因为脱水,他甚至流不出冷汗。

    徐求醉只当他因为被虐待而显得精神不振,用匕首斩开了铁锁,扶住他将他拖出了牢门。

    “等……等一下!”

    徐天赐奋发出精神,推开徐求醉,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事要做?快!”

    徐天赐孱弱的心脏跳得快要爆炸,他凝望着地牢深处的黑暗,缓缓点了三个头。

    “走吧,十二哥。”

    “你现在手上没家伙,戴上我的头盔,穿上我的盔甲。”

    “这怎么行……”

    “别谦让了,看你现在身体虚成这样,我得背着你闯出去,到时候还得靠你给我背后挡几箭呢。”

    “哈哈哈……”

    徐天赐虚弱地笑了笑。

    “怎么回事!?都他妈别慌!”

    董延光气得七窍生烟,午睡刚醒来的他就听见关内刀枪碰撞的呼喝声。

    “报告将军,有人闯进关来,已经杀了我们上百人!”传令兵跑进来,喘得尖声尖气地说。

    “开什么玩笑,进来了多少人?”

    “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杀了上百人?开什么玩笑!”

    “不……将军,那上百人都是被其中那个大个子杀的!”

    “那另一个……”

    “另一个在这里。”传令兵袖中双剑出鞘,冷光只是玲珑一转,周围亲兵就倒了三个,都是咽喉中剑。

    “刺客!”董延光厉吼一声,整个人弹簧一般往后飞退,直奔兵器架而去,四周护卫拔刀一拥而上。

    “萤火之光。”白小卷冷冽笑道,手中双剑卷起星光明灭,在炫丽剑光下,敢近身的卫兵都惨叫着倒了下去。白小卷外表看似清媚,手底却狠辣得惊人,眼、颈、心、下阴、筋络……凡是沾上她剑锋的卫士全部在一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董延光从架上取下一柄斩马长刀,一记横扫,恶风扑面。白小卷只是一个细胸巧翻云就避了开去,顺手一剑刺入一个卫士的咽喉。董延光一套大开大阖的战阵刀法遇上她简直是遇上了克星,七秀坊剑术本就擅长贴身短打,白小卷身法灵动,抢进近身后董延光没几招就左右支拙,破绽百出,杀得汗流浃背。

    见事情不妙,董延光突然变招,一把拎起一名卫兵尸身当做肉盾。他眼光毒辣,知道白小卷使的两柄袖剑胜在灵动,但实际杀伤力不足,若是刺入这肉盾便会被董延光以此锁住。白小卷轻皱眉头,的确有些投鼠忌器,剑光稍微收敛了一些。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一起。


    “吾乃陛下御赐云麾将军,羽林军禁卫营客卿教官,天策府徐铁牛。守将董延光并钟元周二人阴谋叛乱,残害忠良,其罪当诛。尔等已是戴罪之身,速速束手,随我讨逆,否则一律——格杀勿论,诛三族!”

    徐铁牛一振臂上双盾,这对盾牌乃是玄铁铸成,由藏剑山庄大匠精心打造,平日拆成数份贴在背上,当临战时抽出来组合就是两面大型盾牌。再配上徐铁牛的一对玄铁骨刺拳套,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盖世无敌金刚一般轰杀一切。

    就算孔雀营的兵士长守边关,已算是精锐部曲,却在他手下连一合都撑不过去。他没有白小卷那样的锐利,杀人如砍瓜切菜般轻松,却胜在厚实稳重、无坚不摧。

    “都别听他胡扯!徐乌龟,这本来就是神策与天策之间不同军系的互相倾轧,你可别讲那么多大道理,十六卫、北衙六军、南军北军、天下十六道,哪一支不在暗地里别苗头?这里天高皇帝远,只要你一死那就谁也不会追究,到时候还能把袭杀王忠嗣的罪过推给你们。到时候只剩我们的人,相爷自然还有借口参李承恩一本……”

    钟元周右臂新断,左手上也打着厚厚的绷带,几乎连走路也走不稳,却依然站在高处,指挥着孔雀营的战士将徐铁牛以阵势团团包围。

    “哼,杨国忠要替你们这票废物擦屁股,倒也可怜得很。”徐铁牛脱下头盔,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

    钟元周面色阴沉,高喝道:“杀了他,变阵!”

    徐铁牛沉身蓄力,然后一步踏出。

    “小心,撑住了!”

    徐求醉背着徐天赐,从台上一跃而下,右手一枪扎死一个卫兵。

    “过了前面这片校场,就是关口!刚才二哥一路冲进来,引走了所有的守关军力……”

    每到这种快结束的时候,徐求醉就会愈加小心。

    “还是走小路吧,虽然现在朱雀与二哥已经纠缠住了大部分的值勤兵力,五人以下的小队我背着你也能对付,但是还是得小心……”

    “十二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如果你能跟上我的速度我就放你下来,但是现在你跟得上吗?”

    徐天赐默然无语,现在他勉强能行走,但是腿软绵绵得没力气,绝对跟不上背着他还能纵跃如飞的天枪营统领徐求醉。

    “为什么要救我!把我一枪搠死就好了啊……只要我死了,就不用担心泄露情报了啊……”

    徐求醉没有回头,他的动作依然迅捷。

    “开什么玩笑,你是我带出来的兵,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

    “十二哥,身为天策府弟子,你太不称职了!”徐天赐咬着牙骂道,“一切为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既然我已经失陷,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搅进这一滩浑水里,太不负责任了!你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唐的!等我回府,我会向大将军汇报你的失职!”

    “哼,一个小校尉还想阴我这个天枪营统领?你还不够格啊。”徐求醉笑骂道,“我们虽然是军人,但也是半个江湖人!我若不来救你,令你泄露机密为不忠,不救兄弟是不义。不忠不义之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就算是父亲也不会责罚我的,想阴我,你还得磨练个几年再说啊。”

    “妈的……说不过你。”徐天赐擦了一把脸,抹掉不该出现在脸上的东西。

    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徐求醉又解决了两个倒霉的卫兵。走出转角,前面就是大门。

    但是,城墙上站着三列弓箭手,以及换上了一身戎装的唐门子弟唐心。她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似是怜悯似是狰狞的微笑。

    “放箭!”

    “小心!”

    徐求醉一声暴喝,拔出双枪,直面城墙,用自己的身体为徐天赐挡住了扑面而来的箭雨。双枪连舞,叮叮当当声中,数十只狼牙箭全部被他拨开。

    “第二列,射!第三列,准备!”

    “十二哥!!!”

    “有我在!放心!!”

    徐求醉双目赤红,一身功力谷至巅峰,双枪纵横如电,挡得密不透风。

    一波箭雨过后,又是一波箭雨,又是一波箭雨。

    徐天赐几乎不敢数徐求醉挡了几波如雨般的飞箭,他的双臂始终稳定有力,一口丹田混元气被他催发至极限,双枪枪术精妙非凡……徐天赐默默咬牙,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弱小。

    血溅到脸上,尝起来是苦的,有些发涩。

    箭上有毒。

    徐天赐的心沉到了谷底,浑身发冷,然后他的血突然猛地燃烧了起来。他仔细地盯住了站在城墙上唐心那张精致而残酷的脸,将那张脸用力刻在自己的心里。他发誓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折磨她、杀死她、将她碎尸万段。

    白小卷一剑削飞了董延光的斩马刀前半截,半步上前,左手剑顶上了董延光粗大的喉结。

    “住手!”董延光凶狠地盯着她,“你的剑术是七秀坊一脉,如果在这里杀了我,狼宗是不会放过七秀坊的!七秀坊因为有天策府照应,所以官面上没人敢动。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们西北边防系的高级军官,狼宗必将发兵将你们碾成粉碎!安节度是一方封疆大吏,到时候把你们这些婊子全部放上海捕文书,天下除了恶人谷将无你们立锥之地!来呀,刺下去啊,就算公孙娘们也不会做的事你就做到了!”

    “……”白小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收剑回鞘。

    “钟元周和唐心都是杨相派系调来协助,或者说监督我的人,他们早算到你们会来救那小子,现在那小子大概已经死了吧。”董延光阴测测地说,“这位女侠如果顺手,不妨杀了他们两个,也算是替天行道,嘿嘿。”

    白小卷娇躯微微一震,运起七秀坊秘传轻功彩凤翔扬,高速向堂外冲去。

    “喝!”

    徐铁牛一记正拳打出,一名孔雀营的士兵口吐鲜血,往后倒飞而出,撞上了另一名同僚,然后又撞上了一个。落地的时候,三人已经全断气了。

    钟元周简直头皮发麻,面前的这个巨汉凶猛得不似人类,潮水一般的士兵涌上去,然后一片一片被崩飞出来。

    现在,他趟着一地死尸,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杀了我,杨相不会放过你的……”钟元周色厉内荏地哀求着。

    徐铁牛一拳把他的脑袋打爆,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污,接着皱着眉毛回头。

    他的预感不大好。

    十几波箭后,箭雨停止了。不是因为唐心发了善心,而是因为箭用完了。

    徐求醉中了五箭,三箭在左臂,一箭在腹部,还有一箭在腿上。他不发一言,解开布带,将徐天赐放了下来。

    “天赐……帮我把箭拔掉……”

    徐天赐掏出他腰间的匕首,以最快速度削掉了箭杆,中间因为手抖不小心削掉了一大块肉,但是徐求醉没哼一声。

    “天赐,你先走吧,我留在这里断后。”

    “放你妈的狗屁!”

    “你听我说,我现在中箭处感觉不到痛,全部都麻痹了。我已中毒,行动很困难,但是短时间内不影响我的战斗力。现在你一个人走还有一线生机,但是我们两个一起就十死无生。你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应该有判断力……”

    徐求醉的双唇因为大量失血而显得有些发白。

    “你之前说过了,我们虽然是军人,但也是半个江湖人。现在,我把一名出色的将军留在这里独自逃命,是对国家不忠;我把自己的兄长留在这里,是不义。我是一个失败的军人,但是希望能在死前保全自己的……忠义。”

    徐天赐拿起徐求醉双枪中的一柄,轻巧的短枪现在似乎有千钧重,沉得手拿不住。

    “蠢货……”徐求醉微微苦笑,“这下就要一起去见七味和阿浅了……还有那么多先走一步的弟兄们……我倒是有点期待……”

    “不……十二哥,你不会死的。我保证……”

    徐天赐扶着短枪站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传出足够远。

    “夜帝!我答应你!现在,我命令你,杀了他们!!”

    唐心有一瞬间不大明白面前那个濒临绝境的人在说些什么,她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下令:

    “杀了他们。”

    接着她觉得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像变大了一些。

    接着她的视角似乎翻了几个跟头,然后看见了自己依然站立的无头尸身。

    以及自己背后站立的夜晚。

    “谨遵圣谕。”

    在那一瞬间城墙上绽开了一朵鲜血之花,近百名弓箭手一个接一个惨叫着死去,残肢碎片肆意飞舞,他们甚至找不到杀手的方位。

    十息后,城墙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夜帝卡卢比如同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飞身而下,站在徐天赐面前伸出手。

    “跟我走吧,光明。”

    “明教护法……夜帝……卡卢比?”

    “没想到你还能站起来。”夜帝侧过头看了看支着枪站起来的徐求醉,“按照我的经验估计,如果你不能在两柱香内得到急救,必死无疑。”

    “你……不能带走他。”徐求醉低垂着头,嘴角黑色的污血跟涎沫一起滴了下来,“天赐不是你们明教的人,他是天策府的弟子,是我们的兄弟。”

    “你现在无法阻止我,每过一息你的肌肉就会越发失去力量,最后你会被自己的气管憋死。”夜帝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看来你就是小诸葛朱剑秋安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了,很抱歉,你这次的任务失败了。”

    “住口……”

    徐求醉努力拿起枪,但是失败了。他只好抽出比较轻便的匕首,踉踉跄跄地向夜帝扑了过去。卡卢比只是轻轻一拨就让他倒了下去,但是一瞬间一道冷光闪过,卡卢比飞速退了三步,面露惊容。

    “好心机,你假装体力不济,却一直在积攒力量。若是我再轻心大意一些,还真要被你割断喉咙了。”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徐求醉此刻已是废人,无力地瘫倒在西北荒凉的沙地上。

    “夜帝,请你……救救他吧。”徐天赐回复了一点力气,恳切地看着卡卢比。

    “他强运真气,加速毒发。现在天上地下无人能救他了。”夜帝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冷漠地说,“还有什么话想说就快些吧,过一会儿他就不能控制声带了。”

    徐天赐只觉得心下一阵空茫,他缓缓跪坐到徐求醉的身侧,将他的头扶了起来。

    “对不起,我害了你。”

    最后只剩下这样虚无的一句道歉,真是太没用了。

    “没关系……沙场莫测,我早已料到……只不过是先走一步……”

    徐求醉苦笑道。

    “莫自责……我们都是杀人无数的修罗,早就有了身入地狱的觉悟……天赐,你知道吗……朱军师一直令我监视你,他不想让你被明教的人蛊惑……必要的时候,我有格杀你的权力……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不会背叛天策府……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忘了你是谁……你要答应我……”

    “十二哥,我答应你。”

    “好……”

    徐求醉的脸上显现出宽慰的表情。

    徐天赐仰首向天,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想像一匹真正的狼一样嚎叫,却喊不出声来。

    “棘手的人来了。”夜帝气势一变,进入了临战状态。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场中。

    徐铁牛悲哀地走到了徐求醉身边,跪下来将他抱在怀里。徐求醉此刻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用眼神跟自己的兄长交流。

    “我明白了。”徐铁牛沉穆地点了点头,用力地搂紧了自己的兄弟,然后他握住了徐求醉的头颅,扭断了他的脖子,结束了他生命最后的痛苦。

    徐铁牛用低沉的嗓音哼唱起了东都之狼的歌声,这歌声辽远宽阔,战死的人挽着在生之人的手,共同驰骋在苍穹之下。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征战,在无尽的轮回中,同袍永远互相托付后背,就算在战死后,也依然在天空之上护佑着在生之人,而在生之人会得到战死者的力量与勇气,以加倍的武力去守护大地。

    白小卷握住了徐天赐的手,她的手依然跟很多年前一样,柔软而干燥。她唱起了一支悼歌,不像天策府的挽歌那样苍凉悲壮,而是温柔得像一个长醉不醒的梦境,英勇的战士在生命的最后满载荣誉死去,然后在一个温暖而明媚的地方得到了他应有的长眠。

    两种截然不同的歌声交织在一起,令裹在黑袍中的夜帝也凝神倾听,直到歌声归于沉寂。

    “我是圣教护法,夜帝卡卢比。”黑袍之人说,“我来此带领流落在外的光明之子陆光明归位。”

    浩气盟的神将们拔出了兵刃,凝然的杀气指住了夜帝的眉心。

    “我是天策府徐铁牛,浩气盟玄武,徐天赐的兄长,请卡卢比护法指教了。”

    “我是七秀坊白小卷,浩气盟朱雀,徐天赐的情人,请夜帝赐教。”

    夜帝毫不畏惧,正要上前,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二哥,小卷。我想去西域圣火坛一趟,了结一些事情。”徐天赐平静地看着二人,“事情了结之后,我就会回来。”

    白小卷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不可能。天赐,不要听他的话!不要被他骗了!”徐铁牛额头上青筋坟起,“如果你决心跟他走了,我就要按照朱军师的密令将你斩杀于此地!”

    “二哥,相信我!我会回来的,我绝不会背叛天策府!”徐天赐冷静地说。

    “天赐,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真的会回来吗?”白小卷柔声说。

    徐天赐看着她的双眸,坚定地说:

    “我发誓,我会回来的。”

    “好的,走吧,我留在中原等你。”白小卷决然道。

    “白朱雀!你在做什么!?”徐铁牛怒喝道,上前一步就要抓住徐天赐,“天赐,我现在就用武力把你带回天策府,让你好好想清楚!”

    跄然声出剑,白小卷的剑指在了徐铁牛的脖子上。

    “让他走!”

    “你疯了!”

    “我没有疯。”白小卷冷然道,“我相信他,我相信他的眼神。如果十年后他不回来,我就一个人杀上圣火坛,亲手宰了他,然后自刎以谢罪!”

    “……………………”

    徐铁牛咬着牙退了回去。

    徐天赐跪下,给徐求醉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跟着夜帝卡卢比的脚步,越走越远,离开了这一座关城。

    他没有回头。

    “你的金刚不坏身横练十三太保怎么会因为我的剑而止步?”白小卷看着徐天赐的背影。

    “因为我也相信他。”徐铁牛淡淡地说,“若是十年后你想去圣火坛,记得叫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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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不负同袍意,杀生耀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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