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梦过后, 谢窈一病不起。笔砚阁 www.biyange.net
少年吐血,非福寿之辈。春芜心疼地直哭,常常劝她道“人死不能复生, 女郎再伤心,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否则郎主九泉之下, 如何能安息。”
不能安息么?
谢窈合眼, 又一滴泪滑下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颊。
阿父,想来是不愿原谅她这个女儿了吧,上回斛律骁让她寄信回去,却久久没有回信, 她那时候就该知道的, 他骗了她, 并不是什么信丢了啊, 而是父亲对她失望透顶,不要她这个寡廉鲜耻又背叛家国的女儿了……
她心结愈深,一日日消瘦下去, 一日日憔悴下去,而斛律骁公务繁忙, 一旦有了时间却还亲自侍药, 尽管她总是爱答不理的,千唤不一回。
他不敢刺激着她,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但他的身份就是他的原罪。每出现一次,就是刺激她一次, 只好转求妻兄帮忙。
一日, 谢临来看过妹妹后, 沉默许久后道“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你现在这个样子, 若是被父亲瞧见,他老人家也会伤心的。”
她哽咽不语,簌簌泪落“父亲还会认我这个叛国叛家的女儿么?”
“怎会不认。”谢临缓和神色,大掌安抚地落在妹妹肩头,“我们阿窈有什么错呢,只是命太苦了些。父亲那样做,也只是朝廷里盯得紧,不得已割舍下对你的想念罢了。”
“阿窈,什么国什么家哥哥都不在乎,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哥哥只想要阿窈好好地活着,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这话稍稍给了她些许安慰,谢窈拭去泪水,强颜欢笑“阿兄要回去了吗?”
他点头,神色微微凝重“朝廷召我回去,料理父亲的后事。”
无法告诉妹妹的是,对于父亲的死,他和妹夫都怀疑并非朝廷所说的病故那般简单。只怕他一旦返回建康,便立刻会被朝廷革职收监。
眼下,父亲已被从兄下了葬,他亦不打算回去。准备在进入南梁进入兖州境内的时候谎称重病,从而留在自己的驻地,静待时机。
他已和妹夫结了盟,倘若,父亲的死的确是朝廷所为,他定会揭竿而起,绝不会再效忠这样腐朽的朝廷。
五月,谢临正式离朝,谢窈同丈夫一直送了兄长到宣阳城门之外,同去送行的,还有曾被斛律骁有意说给妻兄的荑英。
“行了,就到这里吧。”
谢临与他们作别。目光逃避地掠过荑英,落到妹妹身上“往事之不谏,来事之可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好和魏王过日子,哥哥不希望你再消沉下去了。”
她点头笑了笑,又是低了头,一语未应。谢临知晓妹妹的心结不是他三言两语便可以解除的,唯有时光才可抹平,最后安慰地拍了拍她肩,登车离洛。
谢临的这番话未能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任何好转,她待他还是冷淡如冰的,常常一个人望着天空发怔,而斛律骁忙于篡位,加之知晓她不想见到自己,陪伴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转眼,春去秋来,冬过春至,又是一年春日了。这一年里,斛律骁的势力一涨再涨,对皇室的逼迫一紧再紧,终于三月上巳这日,发动政变,幽天子于式乾殿,幽太后于北宫,迫皇帝让位。
高长浟吓得半死,当即便写了禅位诏书,但太后裴氏却迟迟不肯下诏,最终由荑英代拟了一封,加盖太后凤印,正式昭告天下。
城中一连戒严了三日,直至第三日尘埃落定后重新开启。斛律骁在太极殿接受了皇帝禅让和百官朝拜,处置好一切事宜后,才回到公府,去见思念已久的妻子。
“明日会有绣娘来府中为你量尺寸,为你做翟衣。”
夜里就寝,他柔声嘱咐道“册后的典礼我打算选在下月里,好叫底下人好生准备着,这段时间你先住在王府里,等到正式行过典礼,再入宫里住,好吗?”
她如一尊木偶坐在镜台畔,眉眼映着烛火,寂如秋云。面无表情,也没有回应。斛律骁看着灯下鲜艳美丽却眉眼枯寂的妻子,喉咙一涩,忍不住唤她“窈窈……”
他已很久很久没有碰过她。自从母亲去世的那年,自从他出发前往北境与柔然谈判前的那个晚夜,此后,便一直在守孝。守完母亲的二十七月孝期,又同她一起为那不曾谋面的岳父也服了一年丧,直至半个月前,才正式除服。
算起来,两人已有两年半未曾同房。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想要子嗣,实在是不想再忍下去了。
这话里充满了暗示,谢窈起身,温顺地解去罗带,褪下孝服,露出白皙如玉的身子,在灯下呈现月光似的莹润光辉。
他便以为她是愿意的,抱她去了笫榻,将积攒了两年多的精力悉数挥洒与她,一遍遍吻她,一遍遍说着绵绵的情话,不知疲倦。
云收雨住,一直到被他抱去洗过、重新回到笫榻上时她仍是有些失神,朱唇徐徐吸气,睫畔珠泪点染,脑中一片嗡嗡的空白,仍未从云端跌落人间。
斛律骁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失神的乌眸一会儿,无声一笑,忽地轻轻把她微阖的双膝拉开,伏颈而下,热唇沿着腰肢吻了下去。
猝然的一阵激麻颤栗,谢窈双膝紧紧闭拢,搭在他肩后的雪白足背绷得死紧。浪潮滚过之后,她吁吁地换气,终于开口与他说了这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在做什么……”
一双水目却有些惊惶。
他已是皇帝,不日就将正式登基,却还肯在床榻上这般伏低做小……
斛律骁将下巴埋在她圆柔雪白的双膝上,望着她笑“我只想让窈窈舒服罢了。”
舒服……
她一怔,心间酸涩有如泉涌,肝肠寸断。是啊,她是觉得舒服的,尽管内心并不愿意承认,但每一次与他行房,这具身子,实实在在是起了反应……
于是又想起阿芙死前骂自己的那些话,她说她贪生畏死,她说她是被……出了感情,而这具身子,果真就那般浪荡,哪怕心里是恨他的,也一样觉出滋味来,叫他碰上一碰神思便不是自己的了……
见她态度似缓和,斛律骁长舒一口气,哀求她道“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身份和民族都是与生俱来的,也非我可以选择的。你难道一点也不曾爱过我吗?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这些差异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在意这些呢……”
“做我的皇后吧。我愿以我的王朝寿命向上苍起誓,我会因你善待梁人,善待汉人,此生此世都只会有你一个,定不会再娶旁人……”
爱。
后面的字句都是消散的盲音,谢窈心弦一颤,怔怔落下泪来。这也算爱吗。不过是她心软又没用,沉溺在他的温柔小意里,本来一开始就该杀了他的,却迟迟不能动手。
阿芙骂的不错,她的确就是个放荡无耻的女人,没有脸面再活于世……
心间一片幽幽的冰冷,她闭上眼,漠然开口,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事“别杀太后。”
斛律骁眼中微黯,仍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极认真地道“先帝与我是至交,且托付了我要好好照顾裴氏,这一点,便是你不求我也会照做的。”
“只是……裴氏心结颇深,我只怕,她会自己想不开。”
谢窈沉默片刻,目光空洞地望着顶上缠枝“明日,我想进宫去看看她。”
次日,青霜将谢窈送入了宫中。
禁军已将宫中各个宫殿都控制起来,太后被幽禁在北宫,所有宫人一应遣尽,身边只留了女官白氏伺候。
“难为皇后殿下,还来看我。”
对于她的出现,太后十分意外。
谢窈郁郁垂眼,轻轻摇头“什么皇后殿下,妾不过和太后一样,都是受命运摆布的可怜人罢了。”
白氏心中微讶。太后是知道她家中变故的,微微一哽,劝她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也莫要太伤心了。逝者既逝,生者,当更加勉励才是。”
她勉强一笑,抬目望她“这话,也是妾想劝太后的。”
她目光真诚,并无半点惺惺作态。本是安慰她,却反过来叫她拿自己的话劝勉了自个儿,太后微怔一瞬,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太后了,与阿窈相识多年,阿窈还不知我的名字吧。”
“昔年作女儿时,父母给我取的名字是‘满愿’。阿窈若不嫌弃,就称呼我的名字吧。”
满愿。
她在心间默念了一遍,口舌生香,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女郎为何不告诉魏王妃她父亲的事。”
谢窈甫一走,白氏为太后端来了汤药,一边问道。
太后微感诧异“她父亲怎么了?不是梁帝多疑,暗中做了手脚么?”
“太后难道忘了,当初南边送回来的情报可是说了,是因为魏王给建康去了信,梁帝才动的手。这会不会是魏王……”
殿外,忆起绢帕落在殿中、去而复返的谢窈身形一顿,已是愣在了当场。太后的声音隔帘细细传来“没有影子的事,就不要浑说。这事未必是魏王做的……”
……
这日,谢窈不知是怎么回到府中的,神思浑浑噩噩,形驰魄散,脑中空白一片。
送她回到府里,一直沉默的青霜忽道了句“不是主上。”
她不会安慰人,更不善于处理这类感情纠葛。只能尽力撇清主上的嫌疑。
“知道了。”谢窈很冷静地道,又吩咐她,“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他。”
夜间,等到斛律骁回来,她问他“当初我叫你带回去给我父亲的信,真的没有送到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斛律骁下意识看了青霜一眼。谢窈泪眼婆娑,又问“我父亲,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怎会。”他下意识应道,安慰她“是真的没有送到,十九在途中弄丢了信件,虽去了你父亲府上,但没有凭证,自是被轰了出来。”
“十九办事不利,我已严厉惩罚了他,也是我的不好,那之后,应该再替你送一回的,未想泰山大人病故,酿成遗憾……”
他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究竟在说什么谢窈已听不清了,她眼里的光一丝一丝黯淡下去,心间道,从此,这男人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一月之后,斛律骁登基前日,宫中传出太后焚宫的消息。
十七来报的时候,斛律骁正在陪妻子修建清晨的牡丹花枝,他本欲回避,斛律骁却扬了扬手“有什么事就说吧。见皇后如见我,日后在皇后面前,不得隐瞒。”
十七便壮着胆子说了,太后烧宫,而死,宁死也不肯交出凤印。
“死了?”斛律骁愕然万分,“不是让你说了,本王不杀她,放她回裴家改嫁么?”
十七赶紧辩解“属下的确是这么通传的,走的时候裴氏也还好好的,谁知道一走她就……”
到底是故友之妻,闻说她赴死,斛律骁亦深受震动,许久都未回过神来。
他迟疑着看向正在修剪花枝的妻子,她眉目冷然,仿佛不曾闻见一般。
于是开口想劝慰她两句“窈窈……”
她不理,将花剪花篮都交由春芜,转身离去。未走出几步,却一头栽了下去。
再醒来后已是房间之中,床前跪着数个侍女和大夫,斛律骁坐在床畔,紧张地攥着她冰凉的手,见她醒来,欣喜地唤“窈窈,你醒了。”
她没有应,眼神淡漠地扫过屋中跪着的一干人等,微蕴不解。
春芜见状,便将众人都叫了出去,又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出去替她端药了。
当着众人的面,她如此冷淡,斛律骁微微尴尬,很快又调整好情绪温声劝说她“窈窈,我知道你伤心,可我们有孩子了,你要做母亲了,再伤心,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孩子?
她只觉得讽刺,眼眸如冰雪,木木地看着锦被下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么?
可怎么能够呢?他是她的仇人,她因他死了丈夫、好友、父亲,到头来,只是一点交情的满愿,也要因他死去。
这五年的侍奉已是背家叛国,她又怎么能够给他生孩子……
眼泪成珠,滴滴如小雨淅沥地落在衣襟上。却是抬手揩了揩,对他道“我想让青霜,把春芜送回南朝去。”
这一句是很柔和的,甚至眉梢眼角,也蕴着温柔恬淡的神情。斛律骁犹当是她因为孩子对他回转了心意了,闻得此句又稍稍一愣“为什么,这丫头不是一贯服侍你的么?”
“故乡,我是回不去了,殿下还要让不相关的人也牵扯进来么?她年纪也不小了,就放她走吧。这笼子里,有我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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