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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密谈后,姜星火从侧门亲自送走了身着便装的解缙,然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打算跟卓敬商量商量反击的具体细节的时候,却忽然有中官前来传永乐帝的口谕。
姜星火却是一怔,不知道永乐帝这时候找他何事。
“陛下可说了是什么事?”
穿着青色贴里的传旨中官苦笑道:“国师大人,奴婢也委实不知。”
看他的打扮,大约是品级不高的宦官,应该就是传个口信,什么都不知道倒也正常。
姜星火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朱棣有所动摇?可这似乎不太可能,朱棣怎么会是被三言两语所离间的人呢?”
怀揣着重重心事,姜星火随着中官返回了皇宫。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永乐帝找自己所为何事,难不成真的出什么大事了?
眼下时局微妙,想到这里,姜星火更加小心起来。
“国师请稍候,奴婢这就去回禀陛下。”
中官将姜星火带至奉天殿外,躬身行礼道。
“多谢。”姜星火拱手还礼,静待着那位中官进去回禀。
不多时,奉天殿的另一位内侍走了出来,这位内侍能在朱棣身边伺候,自然是有品级的,只见其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腰间系着犀角带朝着姜星火恭敬道:“国师大人,陛下有请!”
这是从四品的少监,唤名张宝儿,却是平素跟郑和亲近,以前都是燕王府的武装宦官,靖难上过战场的。
两人一边走,张宝儿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国师,是安南的事,陛下说非您不可。”
姜星火闻言心头却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刚抬起袖子,却被张宝儿压住,只见其人笑道:“二皇子殿下早给过了,便是要我等在这种时候给您行个方便的。”
听此言,姜星火眉宇舒展,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张宝儿的手臂,算是表示感激。
朱高煦靖难征战四年,转战万里,光是战利品都不知道捞了多少,更何况文官还有所顾虑,但武官勋贵之间攀比财产、田宅可是成风的,所以朱高煦一点都不介意别人知道他很有钱,也不介意大撒币.至于他到底有多少钱,那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事实上,因为出手大方且得朱棣欢心的缘故,朱高煦在宫里的人缘,比朱高炽要好得多,连带着爱屋及乌,姜星火这个师父也受了些照顾。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孝敬吧。
“有劳公公了。”殿内,姜星火再次颔首示意,然后迈步走进了里面。
刚一踏足,便闻到一股浓郁香味扑鼻而来,只见偌大的奉天殿金碧辉煌,重新装饰后极其奢华,香味正是从木材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木材。
大殿最上方宝座上端坐着一名头戴冕冠,身穿龙袍的威严男子,正是朱棣。
“参见陛下。”姜星火象征性地说道。
“国师不必多礼,坐吧。”
永乐帝挥手,让姜星火坐下,然后便没有其他动作。
等待间,两名宫女端着茶点走进了奉天殿,她们放好东西,又恭敬退了出去。
姜星火坐在锦墩上不禁疑惑起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是说安南的事情吗?怎么还请吃请喝了起来。
“国师尝尝这糕点。”
姜星火拈起一块糕点,跟市面上看起来的不同。
见朱棣自己也囫囵捡了一个嚼着,应该不像是有毒的样子。
“谢过陛下。”
姜星火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糕点入嘴即化,带着一丝淡淡的甜腻,然后便是甘凉,吃完倒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是用哪种食材做的?以前在南京似乎没见过。”
姜星火忍住想要继续品尝的冲动,问道。
朱棣抹了抹大胡子上的糕点残渣,又捡了两个一口气塞下去,灌了口茶水,方才说道。
“这是占城使者进贡的秘制兜兰糕,这种花在两广也有,有润肺止咳的功效,但是却从未有人用来做糕点。”
“原来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表示明白,但他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现在不是朝贡的日子,占城国为什么派使者过来进贡了?”
朱棣目露赞赏,笑着说道:“今日朕叫国师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缘由也简单。”
朱棣把一封奏疏扔给了姜星火,姜星火翻开大略看了一眼,自动过滤了前后没用的废话。
“.安南又以舟师侵入臣境,民受其害;近朝贡人回,所变赐物,皆被拘夺;又逼与臣冠服印章,使为臣属;且已占据臣沙离牙等处之地,今复攻劫已,臣恐不能自存,愿纳国土,请(大明)以吏治之。”
这里便是说,朱棣去年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派使者向朝鲜、安南、占城、暹罗、爪哇、琉球、苏门答腊等国派遣了使者,在永乐元年正月的时候,也基本都来朝贡了,凑了个“十国来朝”给朱棣长脸。
朱棣很高兴,所以给了不少赏赐,也允许他们进行朝贡贸易,这封奏疏里所提的“朝贡人员被拘捕,所赐物品被掠夺”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今年二月中旬左右(从南京走到安南),然后占城国知道了这件事,再核查并派使者告状,路上折腾,便到了如今的五月初。
而大明赐给占城的赏赐物品,在安南国内被劫掠走了,再联系到安南跟大明一贯不对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就是胡氏父子指使的。
显然,朱棣这种性格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小国“噼啪”地打他的脸。
谁敢打他的脸,他就把谁的族谱消了,外国国王也不例外。
所以,朱棣很生气,再加上占城国态度很不错,上表请求贡献国土,让大明统治,又带了很多特产贡品,所以朱棣理所当然地在心里偏向了占城国。
“还望陛下明示。”
看完后,姜星火站起身递还了奏疏,询问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姜星火点头,朱棣很满意地继续说道:“有一个名叫【裴伯耆】的安南故臣逃亡到了大明,目前住在占城国使团的旁边,而且其人点名要见国师你,所以需要国师顺路去看看此外,自称安南王孙的【陈天平】也在那里,礼部的官员无法辨认其人身份真伪,如果国师也拿捏不准,我们上一拨派往安南的使者杨渤将在两日后返回,虽然他也不见得知道,但到时候可以跟他确认一下。”
杨渤等人是被派往安南,调查胡季牦篡夺安南陈氏王朝王位事件真相的,前阵子就平安返回广东了,广东的水师派快船走海路前来奏报了这一消息。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与占城国使者和安南逃亡的故臣交涉了解安南情况,除此之外,陛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朱棣想了想,最后说道:“另外,安南在边界问题一向与大明有争端,如果开启战争需要以此为理由或者想了解相关情况,国师也可以选择自行去五军都督府查看相关的案牍。”
听完朱棣所言,姜星火眼睛眯起,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
大明和安南之间的战争是个敏感话题,若处理不好必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折,不过再怎么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直致力推动的,跟他脱不了干系,也绝没有理由推辞。
“好,没问题。”
朱棣欣慰地说道:“辛苦国师了,这件事本来是该礼部负责的。”
事实上,明代接待外国使团,是属于隶属礼部的会同馆的职责,虽然仍设鸿胪寺,但其职责为专司朝仪班位,不再管理接待事务,只是会同馆的主管官员加鸿胪寺少卿衔。
朱棣也有一丝无奈,他说道:“但如今礼部尚书李至刚被下狱了,礼部右侍郎宋礼在江南治水,左侍郎王景身上肩负着筹备【太祖忌日】的重要任务,无法抽开身来。”
“但此事偏偏也是要紧的,毕竟这是大明能拿到的第一块‘商品倾销市场’,打仗嘛,师出也要有名,所以朕需要国师抽空去梳理、统筹一下对安南的事情以及占城国方面的事情.总而言之,有些繁琐,各方人口径都不一致,其他人的理念都还停留在朝贡体系里的那一套,处理起来,定然是不如国师稳妥的,只有国师知道咱们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处理这种事确实非国师不可。”
其实朱棣说到一半,姜星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还是朱棣的老一套,一事不烦二主,好用就往死里用。
点化新的制造力-制造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攻打安南获得商品倾销市场-卖出商品获得利差,这一套逻辑既然是你姜星火提的,那安南的事情跟你脱不了干系吧?安南打了占城,占城来告状,正好现在礼部没人,那伱就上吧,别推辞了。
“时间方面呢?”
“花不了多少工夫,大约一两日。”
“行,我会在这两天处理好这件事。”
姜星火也没推辞,变法很重要,攻略安南也很重要,对安南的事情,他确实也得重视起来。
听到姜星火肯定的答复,朱棣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品尝起了占城进贡的秘制兜兰糕。
“那就劳烦国师了。”朱棣含混地说道。
离开了皇宫,姜星火在前往五军都督府的小灰马上沉思着。
历史上的越南地区长期臣服或归属中原政权统治,所以“安南”、“越南”这两个国名都与此有关,譬如“安南”这个名称,便是最早在唐高宗永徽六年出现,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到了唐朝后期,则由静海节度使控制安南,五代十国时吴权割据安南,宋朝时安南一直跟我铁血大宋作对,到了南宋方才入贡。
从古至今,安南和中原王朝的矛盾一直存在,宋朝时甚至比现在更加严峻,毕竟现在只是边界摩擦,但宋朝时,安南可是大举入侵过钦州、廉州、邕州等地,在邕州一役中,知州苏缄奋力抵抗,城破后自焚殉国,而安南则大行杀戮,在钦、廉、邕三州屠戮数十万人,并俘掳民众而回。
至于洪武朝时期大明与安南的边界摩擦,姜星火倒是确实不太清楚,只能先查查资料了,他并不急着去见那些“外国人”。
由于明初军事相关的职权主要集中在五军都督府而非兵部,姜星火先抵达了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库,简单了解一下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争端。
这时有一位姜星火不认识的佥事快步迎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王斌在身旁提醒,姜星火方才知道,这位是中山王徐达的次子徐膺绪,也就是蓉儿和娴儿的父亲,自靖难结束以后就被从原来的岗位调离,已经坐了将近一年的冷板凳,管着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和一些后勤杂事。
“国师大人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调查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纷争。”姜星火直言说道。
闻言,徐膺绪脸色微变:“国师大人这时候调查这种问题做甚,难道不怕惹祸上身吗?”
徐膺绪当然是好心,谁都知道最近关于什么“超圣人”的言论闹得满城风雨,再结合之前李至刚的事件,姜星火可谓是正处于风暴中心,自己麻烦都顾不过来,怎么还有心思去研究安南的事情?
“多谢徐佥事,此番前来却是奉了陛下之命。”
徐膺绪听了这话,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姜某也确实想了解一下安南情况,还望徐佥事不吝赐教。”姜星火淡淡一笑道。
徐膺绪应允了一声:“国师大人既然坚持要调查,那属下便将具体情况告诉您,且随属下来吧。”
之所以徐膺绪自称属下,是因为国师被朱棣规定为超品等同于王公侯伯,而他职位是中军都督府佥事,世袭的是指挥使(正三品)的级别,级别上低了很多。
姜星火跟着对方进入案牍库,心中却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中山王次子,却管着案牍库,还对自己如此恭敬”
不过这些事情倒也不好开口问询,姜星火只能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等以后再研究。
案牍库虽然没啥油水,但确实是机要重地,很多机密文书和堪舆图、山川形胜图都储存在案牍库里,而且有着比较严格的湿度、温度条件,所以乍一进去人感觉并不舒服,明明是五月艳阳天,却阴凉得让人有些发毛。
走到一个架子前,徐膺绪拿起一张泛黄的纸看了几眼,又放回原地,接着指向架子上的其他东西说道:“国师大人请看,那里摆放着三十多年来的档案,全部都是安南边界发生的战乱和安南国内的相关情况。”
姜星火抬头扫了案牍库周围一眼,见这些东西堆放的倒是整齐,也没有太多的灰尘,而在每个架子的前面都有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两摞用线串起来的白纸,姜星火瞟了一下,似乎是用来借取登记用的,有着随还随销的功能,一份案牍库留底,一份用来给借取人做凭证。
登记册纸上面有徐膺绪的红色印章,而这印绶就在对方腰间挂着,如此看来,虽然徐膺绪未必会操心这些具体的事务,但即便是管理案牍库等后勤杂事这种冷板凳性质的差事,以他中山王之子的身份,也没有彻底懈怠,没有搞空印,而是起码做到了对事情心中有数算是勤勉了,至少跟其他挂个职位就每日在外浪荡的勋贵子弟相比是这样的。
这么多的档案,姜星火当然不能一一看过去,但有徐膺绪在,直接问便是了,也可以顺便考校一二。
“历来安南边界冲突的规模如何,发生冲突的原因又有哪些?”姜星火问道。
徐膺绪答道:“安南的总体实力远逊于大明,在历代安南王的统治下勉强维持国内没有太大的乱子,但因为除了红河平原那一大片以外,安南北部国土多为山地,山区的百姓既剽悍又贫困,各个能如猴子般在山区里跳荡狩猎,主要依靠打猎兽皮和采集药材为生,就经常与大明这一侧进山的百姓发生冲突,规模基本上是几百人的样子居多.而且安南南部与占城接壤的国土沿着海岸线分布,极为狭窄,无法容纳太多的人口,所以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被迫离开故土,有的做了海上的营生,有的则是逃亡到了琼州岛等地,不仅如此,安南耕地面积虽然占比很大,但实际上由于贵族的横征暴敛,国内物资贫乏,同样的原因,稻谷虽然高产,但一年到头却根本养活不了多少百姓。”
姜星火静静地聆听,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徐膺绪继续道:“根据广西都指挥使司的统计,安南每年需向国内征收的赋税,达到了百姓约三成的收入,这里还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说,如果有点天灾人祸,那便会无米可炊。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稳定的,而安南为了让百姓消停下来,便经常收拢男丁入伍,并且挑起跟周边国家的战争,对于这些小国来说,安南也是各国最恨的敌国。”
姜星火轻叹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大部分摩擦其实都是安南那边挑起来的?”
徐膺绪肯定地说道:“当然,因为大明国土辽阔,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与安南主要接壤的广西布政使司有210267户,1463119口),安南国的国土相较之下比较狭小,百姓人口又多达三百余万,权贵和地主的横征暴敛,让本来还算富饶的平原土地也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安南便一直鼓动山区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扰大明的土地。”
“这些事情,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吗?”姜星火皱眉问道。
“知道。”
“反击过吗?”
“没有。”
姜星火听完后沉默半晌,忽然问道:“知道为什么从不反击?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员,难道都吃干饭的吗?任由国朝蒙受屈辱!”
徐膺绪叹了口气道:“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况,奈何大明有规定,安南是不征之国,凡是国家征伐之战都必须通报朝廷,若是私自动手,就是叛国之罪,轻则斩首示众,重则诛连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气吞声,从未反击过安南。”
见姜星火神色阴沉不定,徐膺绪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这个看似荒诞的现象背后的真相。
“国朝武备重心在北,洪武朝时北元依旧虎视眈眈,北元才是国朝最大的敌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两线作战,而且广西布政使司在边境线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盘,所以对于国朝来说,死的是大明子民,但并未削弱到什么力量,也就听之任之了。”
“哦?”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徐膺绪在第一时间能给出如此详实的资料,显然是平时下了工夫的,这种人未必能想其父徐达大将军一样成为好的统帅,但做一个参谋却是极为合格的。
姜星火略显诧异,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徐佥事似乎对这些都很了解啊?”
“属下只是偶尔听家父生前谈及过,又经常喜欢翻翻档案解闷罢了。”徐膺绪急忙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转移话题,指着架子上的档案材料说道:“烦请徐佥事拿几份有代表性的给我看看。”
徐膺绪依言照办,然后取出几份档案材料递过去:“国师大人慢慢看吧,需要带走借阅的,可以直接登记带回去看,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谢徐佥事。”姜星火应了一声。
等徐膺绪离开后,姜星火开始阅读档案材料。
“.先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黄广成奏言:本府自故元设置思明州,后改思明路军民总管府,所辖左江一路州县洞寨,东至上思州,南至铜柱,元兵征交趾,去铜柱百里,立永平寨军民万户府,置兵成守,而命交人供其军饷。
元季扰乱,交人(安南人)以兵攻破永平寨,遂越铜柱二百余里,侵夺思明属地丘温、如熬、庆远、渊、脱等五县,逼民附之。以是五县岁赋皆全土官代输,前者本府失理于朝,遂致交人侵迫益甚,及告礼部任尚书立站于洞登。
洞登,实思明府也,而交人乃称为铜柱界,臣尝具奏,蒙朝廷遣刑部尚书杨靖聚实其事,况今建武志尚有可考。乞令安南以前五县还臣旧封,仍止铜柱为界,庶使疆域复正,岁赋不虚。”
这份存档材料下面还附了朱元璋的批复:令户部具其所奏,遣使等,往安南谕还之。
除了这几份以外,姜星火还看了其他的档案,这些档案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包括了安南和周围的暹罗、占城等国的历代政局变化,还有大明派往安南国的间谍所传回来的各种消息汇总,以及安南社会的大概情况。
看着这些厚厚的文书,姜星火暗道一声:“这可真够呛的,光是看完就得花费许多功夫。”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审阅这种军务机密档案,对于他来讲还挺新鲜刺激的。
他坐在桌子前仔细地翻阅着,撕了张白纸,用桌上的笔墨,时而看档案,时而拿起笔做出批注,一直忙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有些偏暗的时候才打了个呵欠,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案牍库怕失火,是不能用油灯的。
“终于搞定了!”
看着纸上记录的事情,姜星火在短时间内也算半个“安南通”了,至少不是对这个接下来就要动手的敌国,处于只知道个名字的状态。
而对于占城、暹罗等国的社会、政治、经济、历史等情况,也有了基本的认知。
“呼~”
长出一口气后,姜星火伸展四肢活动筋骨,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把那张纸折叠好收拾好装入袖中,姜星火站起身,走出案牍库准备去吃个饭,顺便休息片刻。
结果姜星火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王斌,而周围几个朱高煦派给他的甲士,却纹丝未动,显然是王斌接到了什么消息。
“怎么了?”
看着跟在王斌身后的慧空,姜星火心头一跳。
郑和走后,慧空就是老和尚的直接下线,一般不会到处乱跑的,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王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慧空刚接到消息,让我赶紧来告诉您,之前点名要见您,逃亡到大明的安南故臣【裴伯耆】与隔壁的占城使团人员发生了口角,被捅成了重伤,眼下已经濒死垂危了,您得赶紧去礼部下辖的会同馆!”
会同馆是一大片区域,而这里距离五军都督府不远,骑马很快就赶到了。
姜星火带着几名侍从甲士走进会同馆中,在会同馆副使(从九品)的带领下,径直朝着一个院子走去。
之前在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库里,姜星火已经了解到了裴伯耆的一些事情,路上又得到了一些更详细的信息。
裴伯耆并不像是他的名字那样,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相反,裴伯耆是胡氏王朝反对者陈渴真的部将,陈渴真是陈朝坚定的保王派大将,他曾发动过对占城国的战争,甚至阵斩了被称为“英雄国君”的占城王制蓬峨。
这里额外提一句,如果对之前姜星火跟朱高煦、李景隆玩的“货币游戏:模拟元朝”还有印象,那么应该还记得元朝著名铁头娃,三攻占城无功而返的镇南王脱欢。
事实上,在元朝时期,面临蒙古人的巨大军事压力,安南和占城两国一度结成了铁与血的同盟,关系非常亲密。
可惜好景不长,当蒙古人这个共同敌人失去后,两国迅速反目成仇,安南和占城加起来,基本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越南,安南在北,占城在南,在安南的陈朝时期,占城陆续失去了广平、广治、顺化(陈朝朝廷在此地设立顺州、化州)等姜星火前世的越南中部地区。
制蓬峨即位后颇有勾践卧薪尝胆的意思,其人锐意进取,为增强军力积极演习战阵、训练士卒,令军士能刻苦耐劳,又设计出一套象阵战斗方法.占城的军事力量,长久以来不及安南,至制蓬峨时形势才有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占城自黎、李以来,兵众脆怯,安南至则挈家奔遁,或聚哭归降,至制蓬峨,生聚教训,渐革旧俗,勇悍耐苦,故常入寇,为安南大患。”
而裴伯耆跟着陈渴真杀了这位在占城人心中地位崇高的中兴之主,闹出今日的仇怨,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朱棣说得对,大明的官员们还是老一套朝贡体系的思维,能干出来把一对宿敌安排在一起的事情,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姜星火刚一靠近院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紧接着几名医师聚集在一起。
床板上躺着一个大汉,他腹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衣衫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
但即使如此仍旧没能压制住身边的三个医师对于他身体情况的争论。
这群人围绕在裴伯耆身旁,争执得面红耳赤。
“大夫(宋代开始医官中最高级的尊称大夫,其次称郎中,以下称医效、衹侯,明代开始都称之为大夫),我爹的情况严重吗?”一名青衫男子用偏广西口音的汉语焦急地询问。
这里要说的是,因不满胡氏把持政权,陈渴真在大明建文二年的时候发动过一次政变,试图干掉篡位的胡氏父子,可惜失败被杀,于是他的残部在裴伯耆的带领下,败走到了安南的北部山区,但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这股残兵还是被胡氏重兵所剿灭,裴伯耆北逃的时候,留在安南王城的父母妻女都被胡氏所杀害,仅有一个儿子带在身边,便是这位名叫裴文丽的青衫男子。
一名中年医师沉吟道:“放心吧,现在只是昏迷而已。”
裴文丽揪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复又问道:“那待会儿呢?”
“.待会儿就死了啊。”
中年医师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说什么?!”
裴文丽想要冲上前去,直接被甲士给按在了地上。
“我们万里迢迢来投奔大明,大明皇帝下旨让我等静待传唤,可是你们呢?却把我们当吗喽一样耍?”
裴文丽愤怒的咆哮着,满腔热血瞬间变得冰冷,整个人犹如坠入了冰窖之中。
“闭嘴。”
中年医师呵斥一声,继续说道:“这里是大明,轮不到你们这些番邦之人咆哮放肆,说治不好,就是治不好,玉皇大帝出手也救不了你爹。”
“你!”
裴文丽气结。
另外一名医师看向裴文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鄙夷与嘲讽,像他们这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大夫早已练成了铁石心肠,对于普通百姓的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连同病患家属的情绪都可以无视。
“好了,别吵了。”一道年轻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还不拜见国师?”
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姜星火疾步走了过来,皱眉看了裴文丽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向三位医师,最终停在了那名年纪较大、头发斑白的老医师身上。
会同馆副使会意,替姜星火问道。
“刘大夫,真没救了?”
老医师叹息一声,摇头说道:“伤势太重,回天乏术。”
听到这话,裴文丽浑身巨震,眼眶顿时泛红。
“爹!”
裴文丽扑倒在床沿,痛哭流涕,眼眸中浮现出悲凉之意,喃喃道:“难道,我们裴家真的完了吗?胡氏逆贼就没人能惩治了吗?”
姜星火轻轻拍了拍裴伯耆的肩膀,低声说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裴文丽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问道:“什么办法?还请国师救救我爹!陛下不见他,礼部的官员也都在搪塞,但他知道了您的威名,他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您!您得救活他!”
姜星火点了点头,看向了慧空。
“上吧。”
慧空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拿出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经常随身携带的针线和小酒瓶等物品,在消毒后开始给裴伯耆做起了手术。
先进行了止血,然后把裴伯耆的肠子熟练地打了个结塞了回去,接着,又开始清洗和缝合伤口。
“一针,两针十三针。”
缝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用小剪刀剪断了尾部多余的线,慧空又用消毒后的布条缠住他的伤口处,然后顺手把被打断的骨头也重新用夹板固定好
这种手术复杂程度,对一般医师来说都难以办到,因为他们通常只会开汤药。
但在已经有过数次手术经验的慧空看来就很寻常了,甚至他还在为自己的进步而感到欣喜。
——这可是他自己独创的缝合技巧呢!
“呼养着观察吧。”
慧空做完这一切之后,将工具收拾好放回包里,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伯耆的命总算保住了,虽然这个病人现在仍然昏迷未醒,但从他身上传递出的生机明显强烈了许多,止血和缝合伤口过后,应该是脱离了濒死状态,没问题的话,再过一阵子估计就能苏醒了。
不管怎样,这一次国师交代的任务圆满成功!
想到这里慧空心中忍不住升腾起一股浓烈的喜悦。
这时候,一旁的裴文丽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了看躺在门板上的父亲,神色极为惊喜。
“国师,还请借一步说话。”
看着王斌探寻的眼神姜星火示意无碍,把裴文丽带到了会同馆的一个角落。
“说吧,为什么你父亲执意要见我?”
裴文丽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疏,是用标准的楷体汉字写的,安南的贵族汉化程度很高,日常行文和对话与大明并无太大区别。
姜星火翻开奏疏,细细看了看。
“臣世事安南陈氏,祖父皆为执政大夫,死于国事,臣母实陈氏近族,故臣自少侍国王,受爵五品,后隶武节侯陈渴真为裨将,洪武三十二年,代渴真领兵出东海御寇。
而奸臣黎氏(胡氏改姓前)父子弑主篡位,屠害忠臣,灭族者以百十数,臣兄弟妻女亦被收戮,遣人捕臣欲加殖瞌,臣闻事变弃车遁逃,转入山林深居穷僻,与蛮獠猿狱杂处,耿耿忠诚,郁抑无告。
近闻皇上入登大宝,统正万方,思欲沥胆披肝,请灭此贼,履险乘危,得至境上,与商人负任抵冒而出。今年四月,始至思明,官司接送,幸睹天日。
臣切惟奸臣黎季乃故经略使黎国耄之子,世事陈氏,叨窃宠荣,乃其子苍亦泰贵任,一旦得志,遂成杀夺,改姓名胡一元,子日胡查,懵号改元,不恭朝命,肆虐下民,百姓衔冤,呼天叩地,忠臣良士,疾首痛心。
臣义激于中,妄于天德,愿广一视之仁,哀无辜之众,兴吊伐之师,隆继绝之义,臣得负弩矢前进,导扬天威,忠义之徒必当云合响应,禽灭此贼荡除奸凶,复立陈氏子孙,使主此土。则区区远夷仰戴,圣德恭修职贡,永作外藩。
臣不才,窃效申包胥为人,敢以死请,伏望陛下哀矜。”
文章不错,该介绍的都介绍了,该吹捧的也都吹捧了,但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掂量着奏疏,姜星火问道。
裴文丽指着奏疏上的“复立陈氏子孙”几个字,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国师不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安南王孙【陈天平】太巧了吗?”
姜星火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裴文丽。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文丽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个【陈天平】根本不是什么我们安南国的王孙,他的真名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如今瞧准了大明或许是有意兴兵安南,所以来到大明,自称是我安南艺宗的儿子,改名陈天平,请大明兴兵帮他复仇。”
电光火石之间,姜星火脱口而出。
“所以他是占城国派来的人?而你们父子今日大约是看到他前往占城国使团的住地,点破或是窥破了他的身份,占城国使团的人方才想杀人灭口?”
裴文丽苦笑道:“正是如此。”
好一出大戏!
在大明眼里,占城一直是被安南欺负的小国,跟总跟大明作对的安南不同,天然地对占城具有同情心,所以得到了占城朝贡使团被安南劫掠后重新派遣使团来大明的消息,朱棣甚至单独找了姜星火,让他来办理此事。
但谁知道,占城竟是不折不扣地扮猪吃老虎!
如果真是这般事实,那么恐怕占城朝贡使团在安南的“被劫掠”,也就大有说法了。
至于占城扶持【陈天平】这个傀儡,试图借助大明的手来削弱安南,做的更是无声无息,或者说此人一定是有些什么能被占城拿捏的地方,而来到了大明,又或许与占城使团在一些事情上产生了争执,不然不会让裴伯耆看到。
姜星火把事情大概捋清楚了:“而你父亲裴伯耆之所以要指名道姓地单独见我,就是因为陛下迟迟不肯见你们,而礼部的官员根本不会管你们之前的恩怨,且极容易走漏风声,所以听了我的名号,便想试试把这个秘密告知于我。”
“国师大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聪敏骏达,什么都瞒不过您。”
虽然一切逻辑都说得通了,但姜星火却并未放松警惕。
姜星火看着裴文丽,问道:“那么,你和你父亲,想要从大明这里得到些什么?申包胥这种古之忠臣当然有,但你们二人却未必是。”
裴文丽的眼眸中仿佛升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他看向姜星火,说道:“我父亲是安南有名的将领,在陈渴真麾下征战多年,安南军界有无数陈将军的旧部和我父亲的同僚,我们需要大明的帮助重返安南,向屠戮了我们全家的胡氏报仇,并且让我们的家族成为安南的朱门望族!”
裴文丽没有说的太露骨,但姜星火听懂了。
他想让裴氏,成为胡氏那样拥兵自重的权臣家族,而安南,一直以来都有权臣家族篡位的传统,颇为类似司马家代曹。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的父亲能醒过来,能给大明的军队好好带路,帮助大明顺利攻入安南,你们想要得到的都不过是大明顺手为之罢了对了,看你像是个儒生,可是进过学的?”
“自然进过,在下仰慕王化,处处以中原礼仪要求自己。”
“喔,那你来大明,可曾听说过解缙解侍读?”
裴文丽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惊喜:“自然听过,这是大明第一才子,心向往之,可惜并未有机会见一面。”
“没关系,我会给你引荐的,最近解侍读缺一个朋友,有事情你可以跟他多聊聊。”
看着脸上难掩喜色的裴文丽,姜星火在心底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
走出角落,姜星火招来王斌。
“把安南王孙【陈天平】和占城国的使团解除武装,都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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