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女演员唱的是《哭七关》,是一般东北农村死人吊唁时必唱的“经典曲目”。传说人死后要过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和黄泉关七关才能到达阴间,死者的亲属要帮亡魂用哭声来指引其前行,这样可以缩短亡魂到达阴司的时间,从而少受苦难。
东北农村的葬礼十分铺张,但铺张自有铺张的道理,大多数都是冲着随礼金而操办的。因为有一种观念,天大地大死者为大,无论是洞房花烛还是金榜提名,实在不想出这份礼对方也说不出什么。但白喜事可不一样,人可以不到礼钱也必须到,不然就视为断交,干系很大。
其实对于大办丧事,我一直认为在东北,特别是农村地区,人们对逝去祖先的情感并没有那么深厚。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我只看到过举行大规模祭祀仙堂的活动,而没怎么看过大张旗鼓祭祖的。
而人死又会分为刚时柔时,刚时死的人应在柔时入土,反之亦然。根据人死的时刻,再来决定停灵的时间,三五七天都有,具体怎么计算,我就不太清楚了。
停灵是件挺恐怖的事情,死者的遗体要摆放在屋堂正中,头朝西但不可以冲着门,与下葬正好相反。这期间,灵堂里守灵的人不能断,也绝对不可以让小猫小狗等动物接近,搞不好蹿了气就得诈尸——当然,这个仅听过没见过。
在停灵的时候,就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展示自己家境殷实的机会了。通常,愿意摆阔的人会请来不只一伙的草台班子,昼夜不停连吹带唱,闹得十里八村人人皆知,甚至为死者哭丧的孝子贤孙都是花钱请的专业人氏,阵仗绝对震撼,与时姥儿出殡时城市中简化的葬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夸张的流水席彻夜不断,甭管你认不认识,只要灵前三鞠躬,坐下来就管饭。
台上的女演员唱完《哭七关》,鞠躬下台,台上没人可乐队不停,哩哩啦啦的唢呐也不知道吹的什么曲。我们的车子穿过两边摆满纸人纸马的村路,开到了办丧事隔壁一户挺大的院子。
院子没关门,门口依着一个老头,正看热闹。许老大让我把车停在门口,自己先下去打了个招呼:“舅爷,你还认得我不?”
老头被问的一愣,明显是没记起来,不过还是象征性的客气客气:“呃……来了啊?咋来这么晚呢?”
许老大有点尴尬:“舅爷不记得我了吧,我是崔公子同学,以前来过。想上这来再写个生,有点事当误了,才过来。现在还有房间没?”
老头木讷的回忆着,也不知道想没想起来许老大这个人:“哦,有,都空着呢。隔壁办白喜,太闹人,客人都走了。”
许老大并不想纠结,只想快点找个地方住下,一来我们实在太累了,二来言多必失,指不哪句话没说明白惹麻烦:“那给我两间房,我们得住几天。”
老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隔壁搭的戏台,才转身进院。我和安澜把车停在门口,跟着老头进去。老头给我找了两间房,收拾的挺干净但没有卫生间。他客气了一下,可他把我们领到地方后没走,而是问了一句:“想吃点啥土产?”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土产?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找地方吃就行。”
许老大见状赶紧接话:“舅爷啊,有啥玩儿艺你就看着给我们弄点吧。别整太邪乎的,我们真不敢吃啊。也别整太贵的,我们出来的急,没带太多钱。”
老头听完我的话似乎有点不高兴,被许老大一插嘴,才缓合过来:“那行,别的也没啥了,明天中午给你们开开鲜。”说完,这才转身回到门口看热闹。
目送老头走远,安澜问:“他咋那么热情啊?非得给我们整好吃的,不吃还不高兴?”
许老大摇摇头:“美的你,这是专吃野味的地方,人家指着卖野味挣钱呢,要不这么个破地方没山没水没温泉的,开个农家乐谁来住啊?”
安澜还是没明白:“野味哪没有啊?非得上这来吃?”
许老大往外看了看,确定没外人能听见,才压低声音:“唉我去,你不明白,这里的野味都是不能明目张胆在市场卖的……”
看安澜还想继续问,我赶忙打断了她:“行了,出来少说话,快睡觉,都几点了?明天早上还得给张康打电话,说不定又怎么折腾呢。”说着,就把安澜往另一间房里撵。
等她回屋我躺在炕上,旁边吊丧的吹鼓声不绝于耳,的确挺闹心。不过于由我太困了,还是慢慢的眯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刚才哭七关那个女戏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东家打赏,唱到天亮。给东家唱段《惊天动地六月雪》以表哀思……”说完,唢呐声起,另一个男声开腔唱道:“明锣开道震耳喧,来了我审囚刷卷二品高官,天章京城领圣旨,楚洲地面查理民冤……”
其实传统二人转跟现在我们看到在舞台上耍怪态出洋相的对口表演有很大区别,正戏曲调婉转悠长,无论男女嗓都要求及其高亢嘹亮,绝对艺术,跟低俗一点也不挨边。谁要是说二人转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他肯定没看过真正的二人转精华——当然,主要也是被不着调的演员给糟蹋了。
我美滋滋的听着二人转进入了梦乡,没过多一会,迷迷乎乎觉得女演员唱的调还是那个调,可词却有点跑偏。
“……我们黄氏之家咋出了这么大地冤?心烦意乱不敢往下想,将我儿压在了笼子里边,日出三更他就要做那刀下的鬼,一阵阴风扫过堂前,要问将死地是哪一个?屈死地黄家儿郎我要伸冤……”
我在梦里还挺纳闷呢:这出《六月雪》是二人转十大悲调之一,讲的是窦娥冤的故事,怎么还唱出黄家儿郎了呢?可我没还得及多想,便先听见了许老大的呼噜,然后也跟着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一觉睡的可真香,连个梦都没做。太阳出来照屁股的功夫,我才被尿憋醒,翻了两个身没舍得困劲,在我思想斗争要不要起来尿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诈——尸——啦!”
我浑身一抖机灵,差点没尿炕上。条件反射似的伸脚一踹睡在炕那头的许老大:“大哥,诈尸啦!”
许老大一扒拉我的脚,根本没当回事:“诈就诈呗!关你啥事?”说完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我一听,他说的有道理啊,我跟着瞎起什么哄啊?这两天遇到的事,哪一件不比诈尸离奇?想归想,尿是憋不住了,真撒在炕上我都没裤子换。于是只好忍痛割觉,爬起来方便。
农村的早上有点冷,尿液尿出去了便更冷了。我从厕所里才出来,就见那舅爷抱着胳膊肘叉着两条腿,美滋滋的站门口看热闹呢。看我出来了,冲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我拎着裤腰带走到他身前,想学着许老大叫声舅爷,又有点叫不出口,费了半天劲叫了声大爷。
老头保薄嘴唇一斜,兴灾乐祸的说:“该,叫你家得瑟!有俩臭钱不知道怎么显摆好了,遭报应了吧?”神态好像一泼妇似的。
我有点膈应他这副德性,可看见隔壁那家人慌慌张张里出外进的,还真有点好奇:“大爷,他家咋地了,怎么大早上喊诈尸啊?”
老头咯咯一顿笑,眉眼间像开了一朵花似的:“爷们儿,昨晚那么热闹你都睡着了?没看着好戏你真可惜了啊……那比唱戏热闹多了。”
我满脑门子黑线,又不得不承认我对他讲的内容挺感兴趣:“他家……闹鬼了?”
老头见我有愿意分享他乐趣的兴致,立时来了精神头:“你是没看到啊。他家老头停三天,他就大操大办三天——显摆他家有钱呗——昨天晚上他让草台班子给他爹唱一宿,一直嚎到今天他爹出大殓。人家要七千,他非给八千八,不知道怎么得瑟好了。那老话儿‘丑不武子不戏’是白说的啊!出事了吧,该!给他唱戏那女的也傻,让你唱你就唱,招东西上身了吧?那女的要是死了,他家跟着坐蜡去吧!”
我听出了个大概:“招什么上来身了?”
老头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是啥。不过要不说你没看见可惜了呢?半夜唱戏,把戏词都改了,又是冤又是仇,吓人唬道的。还说什么没完没了,血债血偿的。”
我好奇起来,于是也稍微八卦了点:“他家杀过人?”
老头听我没往好处想,更开心了:“本来全村就他家究的叮当乱响,出去两年突然就有钱了,说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谁信啊?”
我继续刨根问底:“那诈尸是咋回事啊?也没见死人往外跑啊?”
老头瞪了我一眼:“谁告你诈尸是死人往外跑啊?”
我完全没有概念,踮着脚往隔壁院子里想看个究竟,现搭的戏台子已经空无一人,院里进来两个男的正匆忙往屋里跑,屋子里偶人传来几句讲话的声音,我也听不清说的是啥。
老头见对面再没啥看头,也要回屋。走到院子当中,突然回头对我说:“你看看,给你们中午吃这个东西行不?这可是我自己下套套着的,看我孙子的面子也不多收你钱了,三百!你看行的话,我一会就杀了炖上。”说完,往墙角地上一指。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看见一只小铁笼子,里面有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蹲下身子仔细观瞧,不令我大惊失色:“我的天老爷啊,这玩儿艺也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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