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被张大娘按倒在炕上,整个人失去了力气,忽然就变得安静下来。草儿不敢再待下去,趁着短暂的安静,她悄悄溜出燕子家。
午后的阳光依然明晃晃的,它们热烈地拥抱着一座座土坯房,地面的温度仍然可以穿透塑料凉鞋底。大黄狗支愣着两只尖尖的耳朵趴在篱笆墙的影子里,它瞪着刚刚受过惊吓的大眼睛,耷拉着老长的舌头,“哈哧哈哧”喘着气。草儿翘着脚丫跑到了自家房后,爷爷正在屋檐下摇着大蒲扇。
草儿一屁股坐在凉席上,她倚着爷爷的腿,“爷,我回来啦。”
“是不燕子她爸又耍酒疯了?告诉你少去他家,少去他家,一喝酒就没个人样,万一哪天再把你吓着。” 王老爷子伸手往凉席上拉了拉草儿搭拉在地上的裙子一角,不住嘴地叨叨着。
“恩,记住了。”草儿一歪身子,仰躺在爷爷怀里,伸出小手给爷爷捋着雪白的胡子。屋檐上的几颗狗尾巴草舒展着腰身,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天,湛蓝湛蓝的。
“草儿,大兵他妈给你送来挺多甜杆儿,我让她放屋里了,愿意吃自个儿去拿。”王老爷子可不知道草儿刚才到底是从鬼门关跑回来的,还是从燕子家跑回来的。他继续摇着大蒲扇,驱赶着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甜杆儿,和高粱长得一模一样,也叫甜高粱。只不过这种甜高粱是种在菜园子里,人们吃的是它的秸秆儿。吃法和吃甘蔗一样,扒去外皮以后嚼秸秆儿瓤里的甜汁,嚼过之后把瓤吐掉。小村的大人孩子都爱吃,草儿当然也爱吃。不过这会儿,草儿的心却没有被甜杆儿吸引。
“爷,我记得你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条命,昨晚,我看见有一颗星星落下去了,是不是又有一个人死了?”
王老爷子眯起眼睛,轻轻地拍着怀里的草儿, “兴许是吧。人生在世,吃五谷杂粮,都免不了生老病死。看开了,不算个啥。只是在活着的时候,能好好的活着,活出个人样来,就比啥都强。”
“爷,白天,星星都去哪了?”草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干干净净的天空。
“星星还在天上呢!白天的太阳光太亮了,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今天咋不想吃甜杆儿了?”每次草儿一看见甜杆儿,就稀罕得不得了。因为自己实在是没法伺候菜园子,害得草儿连这种家家都有的东西都吃不上,老爷子心里常常会感觉很愧疚,好在大兵他妈和草儿姑每年夏天都不少不少给送。
“不知道我的那条命,还在不在呢?”草儿的心思,离甜杆儿有十万八千里。她把两只小手枕在脑袋下,思绪飞到了九天云外。
记得那一个夏天的那一个夜空下,听爷爷讲完那句话的时候,草儿就用小指头寻找过代表自己的那颗小星星。天上的星星数不胜数,颜色也不同,到底哪一颗才是自己呢?那颗!那颗远远的,大大的,闪闪烁烁散发着橘红色光芒的!该就是自己了!自己不是最爱穿红衣服吗!
自从认定了那颗星,每次看到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时,草儿都会看看代表自己的那颗星,它是否还完好。昨晚那颗流星划过的时候,草儿还看了,那颗橘红色的星星,依然在闪烁。
“你说啥?”草儿在嗓子深处的话,王老爷子一点儿没听清。
“爷,我去吃甜杆儿了。”草儿一骨碌从凉席上站起来,她搂着爷爷的脑袋,调皮地跟爷爷贴了个脸儿,跑了。
大兵家的甜杆儿又粗又长,一串串绿油油的大叶子错落有致。草儿坐在篱笆墙的影子里,嗅着院子里扫树梅的花香,咀嚼着满口的甘甜。
“小草,这个洞是不是你钻的?”八十一压得很低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吓得草儿一哆嗦,甜杆儿糜子一下划破了草儿正在扒皮的手指,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草儿呲牙咧嘴的从篱笆墙的影子里站起来,她的手指在流血,直直地戳向八十一,另一只手还握着那根撸掉了叶子扒皮扒到一半的甜杆儿。红得刺眼的血珠一颗颗滴落在扒了一半的甜杆儿瓤子上,瞬间红了一片。
草儿看了看八十一隔着两家中间儿的篱笆墙探出来的半边脸,阴沉沉的。她低下头,看见高粱杆儿驾成的篱笆墙根部的确有个洞,洞的大小也就刚好草儿的身子能钻过去。那大开着的洞口,露出了八十一两只穿着皮鞋的脚。
草儿一看见八十一那两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浑身就禁不住哆嗦了起来,滴滴哒哒流血的手指头像抽筋儿了一样,一下子弯了回来。“不是我,真不是我。是猪钻的吧?昨天我看见你家小猪在我家蓖麻地里了。”
“胡说!你是不钻进来偷甜杆儿吃了?不偷你能馋死吗?就欠揍!”八十一咬牙切齿的一眼又一眼剜着草儿,那模样,仿佛要把草儿生吞了才解心头之恨。
草儿委屈极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另一只手,,手心儿里的确握着甜杆儿,但是这甜杆儿不是偷的呀!草儿咬了咬嘴唇,硬是把来到眼睛里的泪水给咽了回去。她把甜杆儿举过头顶,“没有!甜杆儿是大兵家的,你看看人家的多粗!”
八十一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甜杆儿,因为自己家的甜杆儿种的密,棵的间距很近,以至于甜杆儿长得细弱瘦长。再看看草儿高高举着的甜杆儿,又粗又壮,的确不一样。
“这回没偷以前也偷过,要不你咋知道我家甜杆儿细!我告你,要是哪回让我逮住了,我弄死你!”八十一愤愤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草儿不知道为啥大哥硬要说自己偷过他家东西,两家菜园子仅一道篱笆之隔,甜杆儿长得快也长得高,坐在自家园子地上一抬头就能看见。草儿的确看过,看着它们一天天长高,看着它们抽出一只只穗子。草儿是馋过,可她知道那不是自己家的,她也知道,自己永远都吃不到大哥家的甜杆儿,大哥不会给她,大嫂不当家,也不敢给她。即使馋过,她却真的没有偷过,真的没有哇!
“草儿,跟谁说话呢?”王老爷子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扶着墙,从东房山头挪进了前院。
“爷,你慢点儿,刚我跟我大哥说话了,没啥事。爷,你吃不吃甜杆儿呀?”草儿跑过去,搀着爷爷的胳膊进了屋。
“我牙口不好,不吃。你出去玩会儿吧,快开学了,也没几天玩头了,记着别跑远了。”屋子里有些闷热,王老爷子坐在炕沿儿上,大口喘着气。
“爷,你喝水不?我去大井给你打点儿凉水吧?”家里的水一直只是二小给担回来存在缸里,在零上三十度的小村,已经成了温水。
“不行,小孩儿哪能去大井打水!千万别去!这天也倒是真热,咋不来个卖冰棍儿的?草儿你想吃吗?我找找钱,等会儿有卖冰棍儿的,你听着点儿。”王老爷子伸手摸向腰间,半晌,摸出了一个瘪瘪的灰白色布包。那原本是一个白手绢,被他当成了钱包,长年累月别在腰间的粗布腰带里,白已经变成了灰。
冰棍儿,草儿好像真的很久没吃了。昨天,草儿还看见墙角那个包着三根冰棍儿杆儿的落满灰尘的花手绢,想起了那个仙女姐姐。只是,那人,那冰棍儿香,似乎都已经遥不可及。
王老爷子一层一层打开外面的那个灰白色手绢,从里面又拿出一个比手绢包更小一点儿的白布包。这块儿白布是毛边,毛毛哄哄的也都变成了灰白色。王老爷子小心翼翼的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了一个更小的塑料包。拿起塑料包,老爷子像从泥巴里剥金元宝一样,终于剥出了里边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他把钱拿在手里,一张一张数了三遍,叹了口气。
草儿认识钱,在爷爷连着数了三遍的时候,草儿也知道了数目。那是两个五毛,两个两角,还有三个一角,两个五分,一共一块八。
草儿以前见过爷爷的钱包,里边还有五十的呢。看来真如爷爷所说,勤劳会致富,坐吃山能空。爷爷不能看病了,家里收入几乎为零,一老一小还得花钱,有多少存款才能够用啊!
“草儿,给你五分钱,买一根儿冰棍儿你自己吃吧。”王老爷子拿出来五分钱,又放了回去,最后狠狠心,又拿了出来递给草儿。
“爷,我不要钱,咱家仓子还有几个空酒瓶子呢,我去换两个冰棍儿,咱俩一人一根。”草儿把爷爷的手推开,跑了出去。
外头的太阳火辣辣的,路面依旧烫脚。
“真好吃!真好吃啊!”英子跟在她妈身后,在她家菜园子里拿着一把菇娘,对着路上拿着两个空酒瓶子东张西望的草儿炫耀。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32s 2.353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