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前天那个郎中,他被请来时气喘吁吁地,一把老骨头没来得及缓口气,便被请到了内室榻前。
此时淼淼的左手尚且不能行动,连带着毫无知觉,郎中何曾见过这种病症,试着给她按捏两下手臂,“女郎可有感觉?”
淼淼挫败地摇头,“没有。”
非但没有,连前几日爬满手臂的红斑都没下去,好在她都用绢帕包裹着手背,没被人看见。郎中毫无办法,跪在脚踏上迟疑道:“恕老夫无能为力,这病症……委实是……”
杨复阖目,冷声斥责:“庸医——”
那郎中生怕被迁怒,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王爷见谅……”
他只道:“滚!”
难为老郎中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抵怕极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
淼淼正坐在塌沿,试着抬起手臂来,可惜未果,这条手就跟不是她的一样……虽然本就不是她的,但好歹以前还能使唤,目下却是连动都不能了。
乐山乐水一行人才离开两天,若是这几日都好不了,她便跟废人没有区别。思及此,淼淼这才开始恐慌,如果他们不能找到那位鲛人,那接下来的三十天,她都要这样过吗?
杨复握住她另一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别怕,本王定会想办法治好你,淼淼别怕。”
淼淼抬起双眸,触到他坚定柔和的目光,迟疑地点了点头。
虽不愿意承认,但她心里多少清楚,这个身体已然穷途末路,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恐怕就算请来再好的郎中也无济于事。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溶光院内,与杨复同榻而眠。除了沐室那一回,他从未对她做过什么,平常吻她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实在忍不住了,便会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淼淼,本王等得很辛苦。”
淼淼往床里头一缩,蒙着脑袋瓮声道:“那我也没办法。”
她真个无能为力,自打左手不能动手,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更别提照顾到他了。本以为这次左手不能动,跟往常一样过一会儿就好了,未料想她睡了一夜,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面前是杨复平静的睡颜,因着有淼淼照顾,他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不在呈现出病态。腿上的伤也逐渐痊愈了,淤青消退不少,避免日后留下遗症,依然要靠轮椅走动。
*
淼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手才碰到他的皮肤,他便缓缓睁开了双目。
“……”淼淼吓得慌忙缩回手,活脱脱的做贼心虚。
杨复比她更快一步,笑着擒住她手腕,“你在偷看我?”
话才说完,自己反而先一愣。
这场景何其熟悉,在别院书房中也发生过。起初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丫鬟,留在他身边做事,毫无怨言,勤勤恳恳。唯一有一点,就是时常偷看他。
她以为他不知道,黑眸时不时瞥向他,带着两分小心翼翼。杨复自然察觉得到,只是不拆穿罢了,偏偏有一回他回头,她傻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抵是这双眼里盛载的情绪过重,他忍不住问出口:“为何偷看我?”
她跟旁人不一样,别的丫鬟若是被他这么问,早红透了双颊矢口否认了,偏偏她坦荡荡地说——
“因为我喜欢你。”
大约是从那时关注她的,杨复敛眸一笑,她撞入他的心扉,以极其蛮横的手段。
淼淼不知他在想什么,理直气壮地回应:“才不是偷看,我是正大光明地欣赏。”
言讫瞅一眼窗外,天尚未亮,院内被黛色淹没,她纳闷不已,“王爷为何醒这么早?”她醒得早,是因为心里装事睡不着,那他是为何?
杨复神情忽一顿,拿起床头搁置的衣物,“今日要去宫中一趟。”
淼淼跟着坐起身,不清楚他话里深意,下床意欲为他穿衣,正要抬起手臂时,忽地醒悟左手已不能动了。她懊恼地咬着下唇,踅身便往外走,“我去叫人进来。”
丫鬟早已在室外候着,服侍四王洗漱完毕,齐齐退至一旁。
淼淼扶着他坐到轮椅上,推着往外走,随口问了句:“王爷去宫里做什么?”
杨复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许久才轻声:“圣人有言,不得不去。”
门口立着两人,就着廊下微弱的灯光一看,原来是府里另外两名侍卫。乐山乐水不在,便有他二人近身保护王爷安全。
杨复停住,“不必送了,回去吧。我午时便会回来。”
淼淼一只手推着轮椅很是吃力,她固执地摇头,“我想把王爷送到门口。”
杨复拗不过她,握住她的右手带到身旁,“你陪着我走。”说着偏头,对身后一名侍卫道:“推本王过去。”
侍卫忙上前取代淼淼的位子,他身强力壮,推起轮椅毫不吃力,可比淼淼轻松多了。
能同他多待一刻都是好的,淼淼笑眯眯地站到一旁,“我听王爷的。”
杨复无奈轻笑,她哪里是听他的,他只是顺着她的意罢了。小姑娘看着很听话,实则心里比谁都倔,决定好的事,任谁说都没法改变。
一直将他送到王府门口,看着他坐上车辇,淼淼才慢吞吞地挪回溶光院。
迈入垂花门,因是清晨,抄手游廊下有不少丫鬟过往,见到她都免不得好奇地多瞅两眼。看着看着,目光便落到她的左臂上,袖筒里的胳膊一动不动,看着十分木讷,不得不让人多想。
淼淼低头看了看,是挺怪异的。
她抿了下唇,故意加快脚步回到院内,继续睡起回笼觉来。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脑子来来去去的,一直是那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梦里场景同现在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那是不是代表迟早有一日,她也会躺在床榻上,浑身溃烂不能动弹?
实在太可怕了,虽然不是自己的身体,想想也十分不安。
何况对这个身体的主人……她既感激又愧疚,若是下一世,希望那个小丫鬟能一生康健,平安终老。
*
蒙头昏昏欲睡许久,一直听到有丫鬟唤她,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
“淼淼女郎?女郎……”
淼淼疲惫地睁了睁眼,果然看到一个紫衣丫鬟站在床头,面带局促:“您总算醒了……”
淼淼趺坐起身,揉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丫鬟似乎很焦虑,说出口的话更是让淼淼吃惊,“快别睡了,皇后娘娘方才来府上,指明说要见您!”
这一句话有如平底惊雷,轰得她霎时瞌睡虫全醒了,错愕地睁圆双目,难以置信道:“皇后娘娘要见我?”
见丫鬟严肃地点头,模样不似说笑,她手忙脚乱地弯腰穿鞋,一时间手足无措,“为何要见我,我、我从没见过她呀……她有说什么事吗?”
丫鬟摇摇头,“婢子也不知晓,您先去看看吧。目下皇后正在正堂,若是等长了恐怕不好。”
淼淼越着急便越慌乱,她一只手根本穿不好绣鞋,“你帮我穿一穿鞋子,我穿不上……”
丫鬟自然是注意到她的手臂,便没二话地替她穿上了,又另外给她整了整护领,“女郎随婢子来。”
淼淼一路跟着她来到正堂,路上惴惴不安,猜测了无数种皇后找她的可能——
不对,她这会儿最该想的,应当是皇后为何知道她这个人。
眼看正堂便在跟前,淼淼却步不前,把那个丫鬟急得团团转,“女郎,您再不进去……”
深吸了两口气口,淼淼才小步踱入屋中。她低着头,只看到前方官帽椅上坐着一人,葱绿色妆花织金裙襕映入眼睑,华贵精美,尽管看不到面容,气势业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何况此人是四王的生母,淼淼对她自然更加恭谨客气。
“婢子淼淼见过皇后,皇后凤体安康。”她右手握着左手叠于身前,欠身行礼。
室内除了卫皇后身旁两位宫婢,再无旁人,静了许久之后才听一声和缓女音,“起来吧。”说罢赐座,让她坐到手下一张椅子上。
淼淼摸不准她的意图,低头坐到一旁,始终没敢抬头看她。
直至卫皇后问她:“你可知本宫为何唤你前来?”
淼淼形容拘谨,老老实实地摇头,“禀皇后,婢子不知。”
看着倒是十分规矩的人,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老四对她死心塌地。卫皇后探向她,看着她垂下的左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若不是府里她特意命人注意四王府动向,恐怕不会知晓,原本早该离世的丫鬟,如今居然活生生地坐在她跟前。
四王便是为了她拒婚?且不说她身份古怪,但凭家世相貌,便配不上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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