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尘醒过来时,风雪已停,身上已经积了极厚的一层雪。
他沉默看着那边看了很长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坚定了一些事情,忽然开口问道:“你感受到那股气息没有?”
厚厚的雪花顺着衣衫簌簌而落。
端木容一直沉默地守护在他身旁,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他的问题,墨眉缓缓蹙起,摇头说道:“我什么都没有感知到。”
许尘站起身来,拍掉衣上残雪,背起沉重的行囊,说道:“我们走吧。”
端木容问道:“去哪里?”
许尘指着那道强大骄傲气息生起的遥远大山深处,说道:“去那里。”
端木容说道:“我们没有地图。”
许尘摇头说道:“朝廷的人们让我过来,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需要地图。”
雪道难,再难也难不过登天,心意坚定的许尘带着心意向来坚定的少女,向着那个方向坚定地行走,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来到了一片陡峭的山崖之前。
用了小半天的时间,攀越过那道陡峭的山崖,二人站在那道雪崖之上,一阵风迎面而来,温润清凉不似寒冬凛烈雪风,而像是一片春天。
雪崖很长,二人顺着向前行走,过不多时便发现了那道春风的来源——在雪崖尽头下方是一片大而幽深的山谷,不知是因为地热还是有温泉的缘故,这片山谷并不大,里面却成着一片青青的阔叶树林,一眼望去尽是绿色,和雪崖那头白黑二色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端木容被映入眼帘的绿意怔住了,沉默很长时间后,她下意识回头看了许尘一眼,因为这是他指的方向,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许尘能够知道山脉脉深处,会有怎样一处山谷,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没有地图的缘故还那般烦恼。
许尘的表情并不比她平静太多,他怔怔望着青色的山谷,望着山谷深处那道若隐若细的泉水,感受着那道熟悉的气息越来越凝练真切,难以自抑地紧张起来。
因为那道气息的缘故,这些天他一直有些沉默,此时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弄错,骤然的急剧紧张之后,变成了从身到心的绝对放松。
站在雪崖之上,他忽然对着青青山谷大声喊道:“你在哪里?”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很长时间,才渐渐消失不见。
端木容面无表情看着他,大概是在想这个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许尘平静喜悦的心情,看着她轻声说道:“我想,我们找到魔宗的堂口了。”
端木容神情微凛,蹙眉说道:“就这么简单?”
许尘沉默看着雪崖下方的山谷,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很困难的事情,只要你能把其中的联系想明白,就会变得很简单。”
端木容很简洁直接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许尘看着她问道:“你知道当年找到魔宗堂口,然后单剑把魔宗斩成废墟的前辈是谁?”
端木容继续摇头:“老师没有告诉我,似乎他不愿意说。”
许尘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大概能猜到他是谁,但我能确认他和我有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我找到魔宗堂口,就变得非常简单。”
听到他的这句话,端木容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大概也猜到他说的那位前辈是谁了,只是既然他没有说破,她也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鲁杰应该也在山里。”她提醒道。
“陈鲁杰?”
许尘轻声的问道,“陈鲁杰是谁?”
“皇子,我们的皇子。”
听到端木容的回答,许尘没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们知道魔宗堂口的位置,为什么雪国野人南下之前他们没有过来,而且根据我的估算,这片山谷里应该没有留下什么好东西,神军让西晋皇子他们来荒原,只怕是和书院存着相同的心思,让我们修行一场罢了。”
端木容眼睫微眨,静静说道:“有时候修行,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许尘没有误会她这句话的意思,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西晋皇子非要战胜我才能完满自己的道心,你以为我会给他这种机会?”
端木容摇头说道:“修行之事,有很多时候都是迫不得已。”
许尘很认真地说道:“大家都是正道中人嘛,哪里至于一见面就喊打喊杀?再说了山脉这么大,哪里这么容易遇到?”
话音刚落,雪崖那头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声音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惊讶有些惊喜有些惘然有些坚定,最终汇成平静。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遇到你。”
许尘和端木容回头望去,只见隔着数百丈远的雪崖那头坐着一个人。
因为雪崖两边截然不同的温度,那个人右半边身体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左半身体上的黑衣却是片雪皆无,看上去他就像坐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一半风雪一半春意,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看上去极为古怪。
随着声音,那个人身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缓慢地分解滑落,那张完美的脸颊,因为风霜的侵袭显得有些沧桑憔悴,往日洁净无尘的黑色道袍上也满是污垢,尤其是披散在肩上的黑发,更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凛然光辉,有若神子。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你长大后手握重权,名闻天下,但想找到邻居家那个把棒棒糖给你舔的小女孩儿,一直找到死却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但这个世界也很小,也许你吃了一碗不干净的卤煮火烧,去街口蹲茅厕时,便会忽然遇到小时候和你争夺邻居家小女孩儿棒棒糖的无耻败类。
佛宗说爱别离,怨憎会,说的是人间苦处,然而有生皆苦,所以我们生活在人世间,往往要离开你所爱的人,然后不停遇见你所怨憎的人。
西晋皇子陈鲁杰看着雪崖那头的那对男女,忽然笑了起来。
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他的声音能传过去,自然他也能够看清对方的容颜。
但他没有想到许尘和书痴居然真的能够找到这片山谷,因为按道理来说,只有神军有地图,而且若不是天象有异,谷外大阵消除,便是神军中人也无法找到这里。
“数日前我来时,这片山谷还是一片冰封雪地。”
西晋皇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说道:“我坐这里看着冰雪消融,看着青叶重生,看着每一天与每一天的差异,仿佛看到了一场神迹,有所感触。”
他看着雪崖那头的许尘,平静继续说道:“你们来晚了,又或者说来早了,因为距离开门的时候还有些时日。”
远处响起许尘热情而真诚的声音:“殿下,那你知道什么时候开门吗?”
西晋皇子被他声音里的热情弄的有些烦躁,沉声说道:“不知道,不过既然你我都来早了,或许有时间做些别的事情。”
许尘没有西晋皇子无视距离说话的本事,把手掌张开放在嘴边,大声喊道:“下棋弹琴还是清谈扯蛋?这些事情我现在都很擅长,如果说打架,那还是免了吧,我可打不过你,你欺负我也不算什么本事。”
端木容站在他身旁,听到这番话,低头无语。
这番话无赖坦白的连暗中爱慕他的少女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是西晋皇子?
西晋皇子看着远处的许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西晋皇子低头看着身前那道由树枝木屑组成的篱笆,伸手从中间随意抽出一根,然后缓慢放到雪地上,然后笑了笑。
自篱中取出一根柴木,许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端木容知道,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雪崖那头的西晋皇子,双手探出厚厚的棉袖,在飘着小雪的风中随意一拈,拈住几片凉雪以及几道符。
随着这个动作,雪崖间的天地元气一阵极剧烈的扰动,少女符师身上那件厚重的棉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神奇的变得柔软起来,随着寒暑相夹的山风轻轻摇摆,就似一件浑不着力的美丽裙服。
雪崖之上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只有西晋皇子和端木容这等境界的强者,才能看出那些蓬松的雪花变得比先前更加蓬松,甚至就连覆雪下方的崖石都变得松软起来,无声无息间,符道之力已然布于其间。
西晋皇子微微皱眉,静静看着雪崖那头,这才发现端木容竟比传说中更加强大,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道门槛,但竟是已经接近了知命。
他看着那边沉声问道:“许尘,难道你就只会躲在女人身后吗?”
听到这句话,许尘反而快速站到了端木容的身后,略微下蹲,确认少女身体能够全部遮住自己,才探出头来,笑着喊道:“不要想用什么狗血的激将法,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打击不了我,还是想别的辄吧。”
这句话说的是毫无羞愧之意。
西晋皇子想像不出来,陆隐大师的弟子怎么可能如此无赖无耻,于是他心情愈发阴沉愤怒,因为他愈发觉得自己才有资格成为陆隐的弟子。
他微怒沉声喝斥道:“难道你以为能在女人身后躲一辈子?”
许尘把头搁在端木容的肩头,看着雪崖那头,理所当然说道:“打不赢你当然要先躲着,能打赢你的时候自然不躲,只希望到时候你也别向我学习。另外虽然可能性不大,可如果万一这辈子我都打不赢你……”
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就在她身后躲一辈子,你又能拿我怎样?”
西晋皇子脸上的怒容渐渐敛去,回复毫无表情的平静。
许尘毫无羞愧的自觉,警惕盯着他的动静,心里想着稍后应该怎么做。
端木容此时的神情有些复杂,疏而长的睫毛轻轻眨动,薄而红的嘴唇抿的极紧,鲜艳地仿佛要比白雪青谷的颜色更要浓郁几分。
在我身后躲一辈子?
她缓缓低下头去,轻拈符纸的双方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别的。
西晋皇子缓缓站起身来,残雪自黑衣表面滑落,落在靴上,看着雪崖那头,缓声说道:“你可以在端木容身后躲一辈子,然而问题在于,她有没有能力一直把你庇护在身后,而且她愿不愿意一直把你庇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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