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机 59.道心

    太徽三百五十六年，五月初四。

    楚无颜走在大晋国晋城的长街上，目光在长街两边的店铺上流连。

    一个半月前，他离开了天机阁，来到这凡俗世界。

    那一日发生的一切，他不想去回想，却又忍不住去回忆。

    对叶凌天，对叶渊，这二人的所作所为，他不能说恨，却怎么也不能释怀。

    也许，是时候出山走走了！他这样想着，离开了天机阁，离开了修仙界。

    之所以要到晋城来，是因为林氏被安置在这里。

    时辰尚早，长街上的店铺也不过刚刚开门待客。卖早点的摊子上，腾腾的热气伴着香味传来，透着久违的红尘烟火的味道。

    楚无颜的目光落在早点摊前的一对母子身上时，忽地凝住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蓝色印花粗布衣衫，手里扯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站在糕点摊前。

    卖高点的也是个妇人，她热络道：“林家嫂子，又来给你儿子买甜糕啊？”

    蓝衣妇人噙着笑意，说道：“是哩，天儿就喜欢婶子家里的甜糕。当家的忙，只能让我带着天儿过来了！”

    “林大哥也是想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附近的人家谁不知道，林大哥是出了名的疼老婆孩子。”

    “婶子……”蓝衣妇人略一转眼，蓦然住了口，怔怔然望着不远处走来的少年。

    “林家嫂子，那小哥倒是眼生得很，你认得他？”

    蓝衣妇人摇了摇头，迷惘道：“不认得，就是瞧着眼熟！兴许什么时候见过吧？”

    “这就难怪了！这天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是啊……”

    这时候，楚无颜已经走到了糕点摊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心力，才能勉强克制住心中的激动和迫切。

    这个蓝衣妇人无疑正是林氏，他绝对不会认错。

    但她本人显然不记得楚无颜了，从方才的对话来看，她有夫君，也有自己的儿子。

    她是个让人羡慕的母亲和妻子。

    楚无颜心中一阵酸楚。

    他的母亲从来不会笑得这样轻松而甜蜜，她的眉梢总是带着一抹愁绪，眼中总是含着一抹忧虑。她常常用那样混合了愧疚、担忧和心酸的目光看着他。

    楚家村的楚无颜，从来都只是个让母亲忧心的孩子。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指指点点，就如一座大山，压在了她孤单而消瘦的肩膀上，压得她长年累月地不曾展颜。

    哪怕能自食其力，他给母亲带来的，也依旧只是沉重的负担和悲伤。

    现在，他终于可以不让她忧心了，她却不需要他了。

    不需要那段灰暗的记忆，不需要那段沉重的负累，不需要让那些冷冰冰的事实，彻底毁了这份不完全真实的幸福。

    叶渊说：“究竟如何，到时候，你自己去看一看就明白了！”

    原来，竟是如此吗？叶渊改动了她的记忆，可能也改动了别人的记忆。楚无颜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他一定办得到就是了。

    她的母亲，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死了！

    楚无颜固然可以想办法恢复她的记忆，可是，他真的能够这么做吗？

    何必呢？就让她这样一无所知的，幸福的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有时候，能忘却也是一种幸运。

    “小哥，小哥？”卖早点的妇人喊了几句，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腾腾的热气熏进眼睛里，凝成了一层水雾。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方发现，林氏和她的儿子已经离开了。

    松开紧握的拳头，楚无颜艰难地转过身，提步跟上去。

    林氏拉着儿子的手，走进了一家豆腐铺。一个身体壮实的男子迎出来，夫妻两个亲密地回了房间。

    神识代替了五感，将一家人开心的笑声送进楚无颜的耳朵。那笑声里仿佛渗进了****，听在楚无颜的耳朵里，只觉得心中越发的苦涩和沉重。

    叶渊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评判。他只知道，这样的林氏，无疑可以更幸福更轻松的过完此生。

    这样的幸福不真实吗？

    可是凡人不是修仙的人。

    凡人的一生很短暂，短暂到完全可以在一场来不及清醒的大梦里，从生的一头，走到黄泉彼岸。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清醒中活的幸福。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挑得起得起真实的重担。

    总有那么一些人，忘却了过去才能欢笑，沉睡在梦里才能幸福。

    楚无颜从附近租了一间客房，暂且住下来。

    他的这个房间在一座二层小楼上，从楼上的窗户里，恰能看见卖豆腐的林氏一家。

    他独自留在房间里，每日透过窗子，看着那一家人生活得点点滴滴，看着那些琐碎的，不属于他的亲密和欢笑。

    一边是红尘烟火的温暖和热烈，一边是九重天外的清冷和孤单。

    一边是好梦里的花开和春暖，一边是清醒后的霜冷和秋寒。

    醒者常寂寞，高处不胜寒。

    是时候做出一个选择了！

    楚无颜，你是愿意沉醉在一场不真实的好梦里，还是愿意清醒着面对惨淡的人生？

    仙路多崎岖，崎岖在何处？

    不在于要直面数不清的杀戮，不在于要直面对看不尽的贪婪，也不在于要直面修炼的寂寞和孤独。

    在于好梦总要醒，在于相聚总要相离，在于总要清醒着看这世界的一切。

    即便如此，你还要踏上那一条仙路吗？

    “是的，我愿意！”楚无颜在心中如是说。

    至少，只有走在仙路上的人，才能给得起林氏那样一场不真实却幸福的人生，不是吗？

    即便我不能得到幸福，至少可以让我所爱的人幸福。

    所以，我愿意清醒着直面这世间的一切；所以，我愿意踏上那样一条前途未知的仙路。

    你为什么要修道呢？洪钟般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楚无颜的识海。

    心魔劫！它又来了。

    楚无颜心中一凛，却也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必须要渡过。

    你为什么要修道呢？洪钟般的声音在识海深处问。

    我想要更强大的力量；我想拥有更长久的生命。

    我想掌控住自己的命运；我想勘破红尘的爱恨和别离。

    我想知道生和死之上，什么是永恒；我想明白，九重之上，是谁在掌控着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