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十六

    第二天，柳生和柳翠一起去到法院，由柳生向法院提出离婚起诉，理由是女方不珍惜夫妻感情。柳翠并不否认，表示依从丈夫的意见。法院为慎重起见，要他们再考虑半个月。柳翠不同意，她说她犯了那种错误，没有脸面再到法院来了。法廷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当即就让他们签定了协议书：柳翠没有职业，不想抚养孩子，两个孩子全部由柳生抚养，财产和住房归柳生所有，柳生付给柳翠二千元财产折合费。协议书签定之后，他们夫妻关系就算结束了。

    柳翠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法院的，一个女人做了失贞的事是多么下贱，丈夫不要了，连法庭审判员听了也冷眼相待，虽然口头上要他们再考虑半个月，实际上也只是表面上敷衍。她说她没有脸面再到法院来，原本想法院听了会劝柳生这大年纪了，孩子都十多岁了，离了婚是很丑的，劝柳生只要女方改正了错误，就应该原凉女方已经犯下的错误。她说这话的时侯，心里发跳，深恐法院误解了她的意思，结果法院还是误解了，认为她说这话是离婚的态度很坚决，她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丈夫提出离婚她的态度又很坚决，法院是可以当即判决的。她知道，法院的民事审判员是柳生的战友，她因此有些坏疑，审判员对她的话是真误解，还是以假当真呢？无论审判员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正的误解，她后悔都是枉然了，白纸黑字红手印，协议书上写的祥祥细细，连财产和孩子都判了个清清楚楚，此调解书与判决书具有同等法律作用，一切都完了。丈夫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她成了一只孤雁，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她想起了前几天上街来买年货，看见一个疯女人在大街上又笑又跳，把满街人惹得捧腹大笑，她见了却暗暗地流了泪，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个样子！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宽慰着自己，担心自己想不开急出神经病。

    她穿小巷，过大街，不停地擦拭着心酸的泪水。凭直觉，她知道后面有人跟着她。

    柳生果然跟着她。

    从柳翠直着眼睛走出法院开始，柳生的心里陡然萌生出同情和担心，离了婚对他是一种解脱，而对柳翠就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他暗暗想，他是不是太狠心了？他们夫妻十多年，又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由于妻子失贞，他们的夫妻情断了，但还有儿女情呀，他怎么忍心看着儿女的母亲无依无助而视而不见呢？他默默地跟着柳翠，对于柳翠今后的打算，他想问一问，想帮助出点主意，如果需要他帮忙，他一定尽力而为，无论怎么绝情，她曾经是他的妻子，她给他留下了一对儿女！

    “你打算今后怎么办？”他紧走几步，在柳翠身后低声问。

    柳翠只当没听见，只顾往前走。

    “如果需要我帮忙——”

    “我不要你管，我已经自由了。”柳翠说过这话，心里一阵酸楚，浑身筋骨酥软无力，不由自主的蹲下身去，双手捂着脸痛心疾首凄泣起来，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的爱抚，失去了男人的制约，失去了家庭的依托，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要这样。”柳生也觉得有些头晕，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才接着说：“你是自由了，与我不相干了，我也不应该无事找事管你了。但有一点我得坦率地告诉你，我以前怨恨你，甚至不想看到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对你做的事耿耿于怀，现在夫妻关系解除了，我没必要再怨恨你，也就是说我对你的怨恨解除了，我们现在是同乡，还可以做朋友，我想帮帮你，也没什么不妥吧。”

    “谢谢你。”柳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止住哭泣，“你是好心，是为我着想，但是，我能接受你的可怜吗？”

    “为什么不能，再说，我这也不仅仅是同情，你同我断决了夫妻关系，你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嘛，看在孩子份上，我也应该帮助你。就算是同情吧，这同情也是儿女赋于我的，你总不至于让儿女说我太绝情吧。”

    柳翠低下头，用手指头在地坪上无意识地划着，眼睛里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落在地上，她是真正被柳生一席话感动了，她虽然同柳生离了婚，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这样设身处地的为她作想呢。

    柳生望着伤心流泪的柳翠，柳翠用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虽然地坪上没有留下任何字迹，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柳翠是在反复写着“同情”两个字。他心里很清楚，柳翠在认真听他说话，对他的话没有反感了，说不定已经动了心。

    “关于你今后的问题，”柳生站在柳翠身后，因为行人来往不时使他中断讲话。“你如果愿意，就还是回家去住，其实这也是你的家。”

    “既然要我还同你住在一个家里，你为什么要离婚。”柳翠冷冷地、头也不抬地说。

    “你晓得，我为什么要同你离婚。”柳生说这话态度也很冷，但他立即又改变了语气。“我刚才说过，婚离了，我心里的气也消了，在你暂时没地方去的时侯，既使我是外人，也应该借一间房给你住，就象当初柳英腾一间房给我们住，何况你还是萍萍和巍巍的妈妈呢。以前是夫妻关系，现在就当是兄妹，都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只要彼此心里有数就行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假如你以后要重新组织家庭，我还可以把你当作亲妹妹一样嫁出去。”

    “你这真是天方夜潭。”柳翠轻轻摇了摇头说：“你也不想一想，别人会怎样议论。”

    “我们不说，哪个晓得我们离了婚。”

    “法院就不给单位去信了？”柳翠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的腿蹲麻木了，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接着平静地说：“你的好心我心领了，但我们已经离了，我还是应该自己找个安身之处，这是没有办法的。”

    “嗯——”柳生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长气，由于心烦意乱，他把法院必须给单位发通知的事忽视了。“不过，”他想了想说：“为了两个孩子和双方父母能过一个愉快的春节，春节前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为好，以免闹得两家人都不舒服。至于法院给单位发通知，我可以去协商，压一段时间不会有问题的。”

    “唉——”柳翠也长长叹了一口气，想起父亲苍老的面容，想到离婚将使父亲受到后母的挖苦和讥讽，她心里象刀绞一样难受。

    柳生见柳翠不说话，知道柳翠巳经同意了他意见，他理解柳翠此时此刻的心情，心里也很难受。“走，回去吧，以后的事情慢慢再商量。”他轻声说。

    柳翠稍犹豫了一下，又很压抑地吐了一口长气，才慢慢地挪开脚步。柳生同柳翠去了一趟法院，也不过象往日里夫妻上了一次街，由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柳生果然不再把柳翠那件事放在心上，再不为自己被侮辱过而耿耿于怀。柳翠也不再强求同柳生过夫妻生活，她开始还为继续同柳生在一起生活有些难为情，没几天就慢慢地习惯了，只当是同自己的哥哥生活在一起，她还为柳生不计较她的过错和收留她这个有罪过的妹妹而感激涕零。她更加无微不至地关心柳生，寻找机会侍奉柳生，以此来报答柳生的宽宏大量。

    柳生是个重感情并生活在感情中的人，与柳翠过去的恩恩怨怨因一纸离婚协议划了一个句号，对柳翠现在的关心和体贴，他很感激也很是过意不去，就尽可能不给柳翠机会，有时实在过意不去，就无话找话的开玩笑说：“谁娶你做妻子，是谁的福分，但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兄妹，你这样做叫我如何消受得起呢。”柳翠听了，不由喑喑伤心落泪。柳生这才悟出自己的话触到了柳翠的疼处，柳翠是因为做错了事才不得已同他离婚的，现在正为此伤心，悔恨，他怎么能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呢？

    在住宿上，他们却晋魏分明，柳翠和萍萍睡前房，柳生和巍巍睡后房，前房与后房中间那堵隔墙的门也请人砌上了。柳生要把这个门砌上，目的在于向柳翠表示他俩只能是兄妹关系，他不会作非份之想，柳翠也尽可放心在这个家里住下去。

    江汉平原有个传统习俗，中、青年夫妇过春节，都是正月初一拜父母，正月初二拜岳父母，柳生和柳翠巳经离了婚，虽然名义上还维持着夫妻现状，但如果双双去给父母拜年，两人都会感到很难堪，如果不去，又会被父母指责和村民们议论。

    “春节期间我们出去旅游吧。”除夕晚上，柳生小心翼翼地说。

    “我还从来没出过门哩！”柳翠表示赞成，还找了一个很恰当的理由。这个理由是不是真实的，两人都清楚。于是，在当天夜里，他们就分别给各自的父亲大人送去了春节礼物，江汉平原把这叫做辞年，大年三十辞了年，正月初一初二就可以空着手去拜年做客了，如果实在抽不出时间去拜年做客，只要在辞年的时侯说明原因，做父母的也不会怪罪了，柳生和柳翠躲避的就是去做客，特别是在柳翠的家里，秭妹多，女婿多，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凑在一起嘻嘻闹闹，他们这对假夫妻掺合在中间，感情上受不了，面子上也过不去。初一的早晨，他们将萍萍和巍巍托嘱给母亲之后，夫妻俩结婚十多年第一次出游去了一趟卢山，春节就这样混过去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整个春节就算过完了，但柳生和柳翠谁都没因春节过完了就提分开过日子。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人相亲相近，名义上是一对夫妻，感情上却用兄妹界线互相约束着自己。原先，两人都是以你相称，现在都改口称您，互相之间有事相托，也都用“请您”和“帮我”一类的礼貌用语，对方即使有了什么过失，都能互相谅解，再不象以前那样相互指责。这种现象，使得对文学对心理学有一些研究的柳生，又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必须保持相对的统一，不同层面的关系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分割为不同等份，当感情给人带来压力、苦脑甚至痛苦脑时，对相互之间的关系进行必要的调整或许是一种最有效的解脱形式。柳翠失贞，是对夫妻感情的严重亵渎，因为两人还是夫妻关系，他以夫妻关系的角度去衡量柳翠，就感到恶心、烦脑甚至嫉恨，法院的一纸调解书改变了两人的关系，他们之间可以是路人，也可以是朋友，他也就没有必要再为柳翠曾经的过错而自寻烦脑。他为此写了一篇很长的日记，在这篇日记的后面，他写了这样几句话：

    “人的感情是可以转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必然会因为感情的转化而改变。因为柳翠的过错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会不会再因为她的努力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发生变化？”

    他写日记往往是随着思路发展，他没有想到要用这样几句话结束这篇日记。他搁下笔之后，柳翠便涌进了他的脑海，他想起了结婚十多年来柳翠对他的许多好处，想起了从法院回来后以兄妹相处的互相关心，他意识到这篇日记结尾几句话是一种无意识的有意识，或许，如果象他所说的要把柳翠当作亲妹妹嫁出去，他还真有些舍不得了哩！

    但是，正当柳生和柳翠之间的感情鸿沟在慢慢抹平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