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不远处的高台上,两位老者注视着这一短暂的冲突,其中一人看向洛阳大市里不断升起的黑烟,眉头微蹙道:“董仲颖有些过分了,纵兵在洛阳大掠,他还当不当自己是大汉太尉?”
另一老者闻言呵呵笑出声,“次阳兄真会说笑,董卓那厮的太尉威严不早就被你等在士林中的口舌给败光了吗?伍琼是尔等的人吧?我说董仲颖近日来昏招辈出,如今看来啊,都是你等在作怪。”
被称呼次阳兄的老者即是袁氏的家主袁隗,面对老者的质问,并不多作言语,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伍琼等人的行为确实让人怀疑,正是他们对董卓提出的建议,才得以让董卓放过对袁绍的通缉,并且还对那些反对董卓的士人大肆封官。
不说后人,就是当今的有识之士也都难以理解董卓这样的做法,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跟绥靖政策有什么区别?
董卓的示好被人当作了示弱,并且还让那些明里和暗里反对董卓的声音联合了起来,在山东各地渐渐形成了风潮。
质问的老者也就是当今的杨氏家主杨彪,见袁隗不应声,也就袖子一甩,仔细观察起洛阳城来,远处的黑烟,随风而来的百姓惨叫都没有让他失去观赏风景的兴致,以他的人生阅历,这样的灾祸在大汉这片土地上每一天都在上演,所以并不感到出奇。
你说百姓?呵呵,那等贱民,也配称姓?一群黔首罢了!
就像牛羊,无论今年肉食者吃的多少,它自己都会繁殖;就像韭菜,无论你掐了多少茬,它自己还会再长出来。
士人,与黔首是不同的,自东周流传下来的农奴传统不仅仅没有随着时间与生产力的进步而消失,近些年大汉境内士族奴仆数量呈现几何级数增长,种种现象,都增长了士族那种高傲。
这两人,一人为袁氏家主,一人为杨氏家主,可以说是当今天下的顶级人物了,恐怕就连董卓也不会想到,前几日还在洛阳城里打生打死的两家家主,会在此刻共处一室且闲谈似老友。
袁隗踱步来到高台边缘,看向刚刚吕布经过的一处宅院,道:“文先兄不也是不甘寂寞吗?我可是听说了,王允近日可是与吕布打得火热,尔等在吕布身上下注了?我可要警告你,吕布这厮,杀主投敌,是头养不熟的狼,可是不好驾驭的。”
“哼!你还是想想自己的处境吧,你袁氏四世三公,多处下注的事情干的还少吗?这董卓不也是你的扶持起来的吗?当初是谁征辟赋闲在家的董仲颖的?你想用西凉兵作刀来砍大汉这颗大树?只可惜啊,恐怕你也没想到这把亲手打造的刀,有一天你袁氏也有握不住吧?”
杨彪闻言冷哼道,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哼!当初要不是你们并州士人退出,而是同心协力,这洛阳城早就在伱我手中了。我早就说了,那何进,非成事之人!若是听我所言,党锢的祸端就能早一天消除,也早一天还天下朗朗晴天!”袁隗见到杨彪的作态,气得胡须飞起,直接怪罪起当年杨氏的背刺。
“哈哈哈!袁次阳啊,若是早听你的,这天下怕是早就改姓了吧,这些年你们袁家深耕士林,所谋甚大!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做那王莽,再行一次篡汉之举!早听你的,你就早一天坐那新朝大位吧?”杨彪一脸不屑,将袁氏这些年的小心思斗个揭露了出来,随后他又指着下面街道上的黑烟道:“你看看,董卓入京这段时间里,本来天下太平,怎么你家好儿郎一出洛阳,天下这就鼎沸了?”
“你!你胡搅蛮缠!”
袁隗感到十分委屈,即便袁氏家族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是事态的发展与他们的预料完全不一致,如今的局面绝非他袁家所愿,世事变幻莫测,实在是天意弄人!
“算了,不与你瞎扯,今日与你会面,是为了兖州之事。你看这满城的哭喊声,想必董仲颖也收到消息了,我且问你,兖州刘岱怎么回事?如此的上蹿下跳,直当天下英雄都是傻瓜,他搞什么结盟?他有何资格?况乎此等作为,又将你我置于何处?”杨彪甩甩袖子表示不再追究旧事,问起来了今日的主要问题,语气相当愤怒。
谁知袁隗闻言脸色颓然,一个摆手,无奈道:“老夫也不曾预料到啊,谁曾想我等今日在这洛阳城,竟成笼中之鸟。而那外地州郡,就像脱缰野马,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中央权威丧尽啊!都是你等干的好事,这下倒好,庙堂全体遭受反噬。嘿!”杨彪闻言气急,又开始指责起袁隗之前损耗洛阳威严的种种举措。
“哎,文先兄,或许你我都错了,我们都以为大汉将亡,会重演光武之故事。可是,看当今天下,恐怕会是秦末诸侯乱战的局面啊!”袁隗倒没有反驳杨彪,反而有些丧气的说道,面对莫测的未来,袁隗没有了当初的信心,事实证明,这天下并非他们几个大士族的玩物。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杨彪想起近日来收到的消息,各地的州牧郡守,都是不甘寂寞,世族豪强厉兵秣马,想要参与权利角逐,都不禁自问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然而这种反省是少有的,能够正确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人也是少有的,二人在短暂的自省后都得出一个结论,不是自己的错,都怪董卓,怪先帝,怪外地州牧,怪各地不听话的豪强。
一场会面落了个虎头蛇尾,不欢而散,片刻后双方家主就各自乘上了马车,在家将的护送下回府。
马车上,袁隗听到手下的汇报,皱眉道:“你是说,今日那吕布冲突的两人中骑白马者,就是那日杀我家部曲之人?”
“据城中探子得到消息,那日里救下宋典那阉宦的,正是一骑白马壮士,今日里手下派人询问,正是那人,辽东襄平人士,公孙度。”
“唔,老夫认识此人,建宁二年的郎中,老夫记得没错的话,他没什么家世吧?”
“是的,公孙度此人是辽东土著,并无出身。”
“哼,真的是虎落平阳,龙陷浅滩啊。如今什么样的角色都敢拂我袁家的脸面!你盯好了此人,找机会杀鸡儆猴,让洛阳人看看,士族的威严,恒在!”
“诺!”属下恭敬回道,若寻常事般。
....
远处,刚刚与吕布碰了一個照面的公孙度松了口气,这种猛将兄,他是根本不想打交道的,主要是吕布这人,要是拿不准他的脉搏,说不定哪根筋搭错了,就要治你罪,公孙度能作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公孙度不断给自己做些心理建设。
二人重新上马,打算自广阳门而出,只是一行人越走,公孙度的脸色就越差。
如果说刚才雍门处发生的事情是乱兵劫掠的话,那么此刻广阳门附近的坊市就像敌军入境一般。
入眼尽是些凉州军士成群结队的冲入良家,杀人淫辱,抢劫放火,刚才还随处可闻的百姓哭喊此时却陷入了静默,面对屠刀,百姓只有躲避,若那受惊的小兽,尽力的屏气凝神,收束自己的气息,不让自己被发现。
“何至于此啊!”公孙度哀叹,他有些想不明白,董卓是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从一个大汉王朝的秩序维护者,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破坏者的。
而且就如公孙度所担心的那样,那些几乎人人都有战争创伤后遗症的凉州兵在放纵下,彻底显露出了兽性,随之而来便是这等破坏力。
公孙度一脸的哀戚,他第一次对于权力有那么大的渴望,也第一次感到自己弱小,他想要终结眼前的这一切,穿越者的责任,第一次重重的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转头看向同行的张辽,却没料到刚刚对旧相识劫掠发大火的张辽,看到凉州兵如此行事,情绪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脸色淡漠,眼神冰冷,仿佛事情本该如此。
如果说张辽对于并州兵还抱有道德上的期许的话,对于凉州兵他就彻底不抱希望。
见到公孙度有所疑惑,故而张辽凑近低声解释道:“大兄有所不知,外地兵马入境,劫掠百姓已成常态,当年益州羌人叛乱,朝廷派遣军讨伐,差一点造成益州民变,谚云:虏来尚可,尹来杀我。与同郡的匪徒相比,外来的兵马更加可恨。这不只是谚语,更是事实。”
“可是,作为军人,刀不应当砍向百姓的。”公孙度执着说道
“哈?大兄那就太瞧得起他们了,这些士卒见识短浅,在尔等的眼里,百姓就是自己村子附近那些熟人。别说外地州郡,不少人出了本村、本乡,就敢放肆对外劫掠。”
“文远,并州也是如此吗?”
“并州?并州士卒不可能,胡人在侧,没有人敢内讧的,不然会被其他人群起而攻之的。”
“那并州军到外地呢?”
“啊?哈哈,刚刚我说的尹就带兵入益州,带的其实就是并州兵。”张辽有些尴尬,刚刚起来的自豪感霎时间没了,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
好吧,无论在本地的军纪如何,感情这时代的军人将去外地作战当成了一种来外快的途径了!
以郡为国,到外地就如到他国,明明是在一个大一统的国家之中,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撕裂感呢?
公孙度调转马头,避开那些起了性子的凉州兵马,同时马背上的他开始思考起了这种奇怪现象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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