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傍晚时分,赵骏这才召见了汲县大小官员。
之前没有第一时间与他们会面,是因为需要了解这些官员的情况。
如果有问题就得纠正,没有问题,并且任上做得不错,才能够召见他们,表扬激励讲话。
由于汲县官员并无劣迹,治理手段虽然平庸,可也是按时完成上面的任务,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所以他没有苛责。
勉励他们几句,就让他们离开。
等到了第二天汲县县尉和皇城司指挥使就把情况上报。
他们已经把涉案的两个村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包括老弱妇孺,现在全都被关在了县衙大牢当中。
赵骏做出指示。
对于匪徒要严判,该死刑死刑,该流放流放,以此重典才能够威慑。
至于匪徒家属,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也参与了望风,对抗官府,或者享受到了匪徒劫掠到的财物。
不能说同罪,但也要进行一定量刑。
基本上判决下来,估计两个村子大半的青壮劳动力都得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并且很多妇女也要坐牢服刑,无辜的孩童和没有参与犯罪的老人由官府建的慈幼院与福田院抚养,跟屠村了没什么区别。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不能威慑,别的村子有样学样,那就没有商旅敢经过这里了。
到时候经济还怎么发展?外面的商品进不来,汲县的产品也不能走出去,这显然对全县其余奉公守法的百姓就非常不公平。
所以面对这种现象,赵骏也只能如此。
第三日,将水匪的案子交给地方官府之后,赵骏再次启程,前往武安视察。
这一趟出来首站目标是去幽燕,视察如今融合情况。至于河北,属于路过的时候顺带看看,不可能多做停留。
因此每个地方最多也就待个两三天就行。
至于通过水匪引发的全国性盗匪问题,也被赵骏记在了要解决的事项里,等回去之后,就得想解决的办法。
没办法。
盗匪与黑恶势力不同。
黑恶势力具有盘踞性质,往往在人口聚集的城镇,或者地主阶级组织打手控制佃农。
他们有固定的地方和收入,甚至还有田地、赌场、酒楼、青楼等娱乐场所产业,通过暴力手段掠夺百姓的财产,清剿也比较容易。
而盗匪就不一样。
他们没有固定的地盘,很多都打一枪换個地方,作案地点也不固定。
很多都是在野外交通要道,神出鬼没,具有流动性质,想要根除非常困难,甚至有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所以相较于黑恶势力,这些盗匪最难处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余日后,赵骏的车队就过卫州、安利军、相州,进入磁州滏阳境内,离武安只有六七十里的距离。
在滏阳逗留了一日,视察了当地情况,第二天赵骏就出发前往武安,路过昭德镇的时候,就暂时停下来歇息,在附近茶摊喝口茶,坐一坐。
正是三月下旬,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西北方向的滏山,也就是后世南响堂山山岭高耸,林木森森,宛若仙境般优美。
镇子虽然不大,可来往商客不少,颇为繁盛。镇子里见大队商旅也见怪不怪,纷纷热情招待。
众人稍作休整,三百人把周围几个茶摊空位全给坐满,甚至有不少人没座位,只能拿着凉茶去路边蹲着,偶尔马车路过,扬了一脸灰尘。
赵骏坐在最中间的位置,王安石见他这几日一直拿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好奇问道:“知院是在记录什么吗?”
“嗯。”
赵骏停下了笔,抬起头笑道:“把这沿途一路遇到的问题全都记录下来,一一排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说着他又对众人道:“刚好,差不多已经列了不少了,你们来帮我分析分析。”
“这第一个,全国盗匪那么多,你们说怎么办?”
他环顾众人。
杨告说道:“自当杀一儆百!”
“用重典没错。”
赵骏说道:“可问题是很难抓到人,汲县那件事,若非我们遇到,你们说一般的商旅能活着去告状吗?”
“额”
杨告一想也是,人都抓不着,更别提什么重典。
苏涣说道:“或许可以让当地官府暗中调查,对案发周边的村庄采取怀疑态度,朝廷也可以发明文要求各地对这种案子必须破,以表示朝廷对盗匪频发的情况重视。”
“这不失为一个思路,但我就怕容易出现冤假错案啊。”
赵骏叹道。
“为何?”
众人不解。
赵骏说道:“你们知道前些日子汲县县令跟我反映过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
“汲县四年前那起案子,当时丝绸商的家属找过来,花了钱希望当地官府能破案,地方官府收钱办事,结果四处乱抓人,乱打乱罚,惹得天怒人怨,最后实在找不到人,他们甚至还差点随便弄个替死鬼糊弄,若不是恰好有巡察御史来当地巡查,恐怕就有人屈打成招,被冤枉为盗匪了。”
“还有这种事情?”
众人震惊。
“是啊,我已经责令追究之前官吏的责任,但追究责任是次要的,因为这很能凸显出一个问题!”
赵骏双手一摊道:“官府就连花钱办事的人都找替死鬼,如果朝廷督令他们遇到这种案子必须破,必须找到罪犯,那为了完成任务,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受到牵连。”
“也是。”
众人点点头。
不要太高估古代官员的节操。
如果实在找不到犯人,上面又逼着他们找,那屈打成招都是少的。
更有可能,干脆先随便找个替死鬼关起来,各种伪造口供、手印,把替死鬼的罪名坐实。
然后人在狱中忽然“暴病而亡”,到时候死无对证,“凶手”认罪之后突发恶疾去世了,这样死者凶手都没了,直接结案。
“这就是朝廷难做的地方,也是我列出的另外一个问题。”
赵骏在纸上点了点,叹道:“以现在落后的刑侦手段,如果要求命案必破,那势必造成冤假错案无数。如果不做出要求,那么地方官府就没有查案的动力。而且除了这种很难查到的盗匪案件以外,普通的凶杀、流窜抢劫以及各种小偷小摸,都是老大难题,这对全国治安会形成很大威胁。”
一个全国性盗匪事件,一个冤假错案问题,都是让朝廷难办的地方。
王安石沉思道:“下官以为若是两害的话,不如取其轻。”
赵骏来了兴趣,问道:“哦?什么意思?”
王安石说道:“相比于地方官府没有查案动力,找不到线索就干脆不找,以至于凶案频发,还不如逼着他们去做。”
赵骏皱眉问道:“那冤假错案怎么办?”
“即便冤假错案频发,也比官府不努力追查凶手,导致那些凶手逍遥法外,得意之下屡次作案,以至凶案频发强啊。”
王安石脸上露出苦笑。
“唉,等我回政制院与诸多相公商议之后,再决定与否吧。”
赵骏扶额,揉搓着太阳穴,在纸上关于冤假错案系列问题先画了个圈。
后世罗老师说,越学法律,就越会慢慢丧失人性。
作为掌权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以前看到网上有冤假错案,就义愤填膺,气恼于那些官员太坏,以至于无辜的人坐牢或者被杀。
等现在自己到了这个位置,才发现难处在哪里。
在这个刑侦技术落后的年代,遇到那种毫无线索的案子,对于办案人员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
如果上级再要求他们命案必须侦破,那么只有两种结果。
一是地方县尉和衙役努力办案,最终找到线索和决定性的证据,将凶手绳之以法。
而第二种结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可若是不对下面有强制要求,则地方官府没什么动力查案,很可能让很多原本能破的案子,就这么变成无头案。
所以这两难处境,可见一斑。
“盗匪问题和冤假错案问题估计你们也没什么办法,这是个老大难题,历朝历代能人无数都不能解决,我也不指望你们。”
赵骏想了想,随后又看向另外一个问题道:“谈谈地方发展的问题吧,沿途走来,你们有什么发现?”
“额“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杨察小心翼翼道:“知院说的发现是指?”
“知院说的是地方发展变化如何。”
王安石还是聪明,回答道:“沿途所过,除了安利军的黎阳还不错,修建了不少工厂以外,其余地方发展怕是不尽如人意,最多也就是建了一些砖厂。”
“嗯。”
赵骏点点头道:“黎阳也是吃上了运河的红利,自从汴梁到滑州的运河开通之后,河北与汴梁的经贸往来就日益频繁,黎阳就在滑州的大河以北,两县隔河相望,永济渠最南端在黎阳,与京滑运河连接,自然让诸多商贩云集,地方官都不用怎么指导,百姓们自己就会聚集于此,有钱的开工厂,没钱的做手工业从事者或者做工,商业和经济自然能发展起来。”
“那这样看来,除了黎阳之外,其它地方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地方官员并没有积极寻找出路。”
杨告皱起眉头道:“这些地方官府是怎么搞的,朝廷多次下令因地制宜,要求各地努力发展商业,怎么这一路的县就没一个会干事的官员?”
“杨侍郎此言差矣,关于这点,下官就要说句公道话了。”
苏涣不满道:“侍郎久居高位,不在地方任职,又怎么知道地方官员的难处?这任期就三年,一年熟悉全县环境,第二年施政,这政策下达不过一年时间,第三年就得准备准备走人。等下一任官员到了,说不好就可能推翻前任的施政,重新布置,这一来一回,地方怎么发展得起来?”
“的确是这样,而且说句实话,很多地方官员也不怎么懂如何发展。”
李孝基也道:“像以前的地方官,只需要断案、鼓励农桑、夏秋催税这三件大事,至于地方发展的问题,也是两眼一抹黑。”
“另外我再补充一点,很多官员想施政,地方上也经常有阻力。如我之前在歙州任职,发现当地农业并不发达,山多林密地少,百姓难以自给自足。”
王安石说道:“不过我注意到当地茶叶很好,其余木材、桐油、漆料、矿产、药材丰富,我就想因地制宜,改田为茶。可当地百姓却十分抗拒,因为他们不清楚这会是什么结果,万一茶叶种好了却没有销售出去,那就仅剩的粮食也没了,活活饿死。”
他叹息了一句,继续道:“而且当地交通非常不便,在深山老林当中,即便有地方特产也难以运出来,我就想鼓动大家修路,等路修好了再种茶叶,百姓们还是不愿意啊。他们认为修路耽误耕作,且道路修通困难,哪怕官府出钱也少有人应答。”
“不错,这些都是地方官员不能带领地方发展的通病,我觉得也不能全怪地方官员无能。”
“确实如此。”
赵抃和陈希亮二人也表示赞同。
杨告和杨察当初一个是淮南的发运使,一个是宿州通判,看似两个都在地方,但那都宝元年间老黄历了。
后来赵骏发现了人才,没过多久就调到了中央去,很少在地方上任职。
相反王安石、苏涣、李孝基等人则是康定庆历年的进士,直到现在还在地方上当知州,经历过各种新政,自然也能理解地方官员的难处。
“嗯。”
赵骏点点头道:“你们提的建议都非常有建设性,我会记录下来,综合一下大家的考虑,以此出台新的政策。”
他想起了后世。
后世很多县都会发展地方特色产业。
像著名的曹县就是棺材之乡,寿光蔬菜之乡,东明西瓜之乡,洛川苹果之乡,高阳纺织之乡等等。
现在官员的问题是,一任期太短,即便有施政方向和理念,也因为任期而容易被耽误。
二是缺乏这样因地制宜的高素质人才,不容易找到适合当地的经济产业链。
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百姓靠地吃饭,很多经济作物若是在交通发达的地区还好,若是在深山老林里,百姓担心改稻为桑,改稻为茶,万一销路不好,那吃饭都是问题。
所以综合多方面问题叠加,自然也就造就了很多地方的州县发展并不顺利,往往只有一些特殊地区有产业形成。
比如河北武安、从原来的姜店镇升级为县的河南平顶山县、山西阳城等。
这些地方多是产煤、铁的地区,由各路转运使响应朝廷号召,在本路寻找煤铁石灰等资源丰富产地,建立钢铁厂、水泥厂、砖石厂等等,属于资源型工业城市。
一旦资源耗尽或者处于战略要求暂停开采,就容易像后世内蒙鄂尔多斯,东北鹤岗这些地方一样,很快变成一座空城。
大宋现在正处于工业发展的初期阶段,以后不仅要发展重工业,轻工业也是重中之重。
赵骏自然要全面发展,建设全产业链国家。
可让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考察,然后给当地官员指导意见就太不现实了一点,全国一千多个县,赵骏下半辈子就不用待在中央了,到处乱跑。
因此如何发挥官员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当地的问题,就是朝廷要考虑的现实。
“好了,这一趟出来才算是路过河北,就收获很多了,找到了许多问题所在,不枉此行,也差不多休息够了,我们走吧。”
赵骏将东西都记录好,然后把碗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站起身笑道:“现在也是时候去武安看看,看看那边的发展如何,如果做得好,也可以借鉴一下他们的先进经验,向全国的资源型城市推广,让有煤铁产业的地方官员都去取取经,才能更好地发展嘛。”
“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如今武安作为大宋第一个生产钢铁的重工业城市,听说年产钢数十万吨,钢制品销售全国,早就富得流油了。
而且当地不止发展出了钢铁制造业,同时也衍生出了一个钢铁产业链,包括各种钢铁农具、厨具、管具、建材等等。
可以说光武安县一地,就已经迅速跃居到了河北路的第一县,每年纳税名列前茅,足以见得产业的重要性。
所以去当地取取经,了解一下产业发展,对于他们这些未来的宰相同样也是非常有益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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