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存档器 第六十三章祭亡

    回到了京城，交完了差事。

    黑夜来临，心如荒漠，孤单而苍凉，刹那间，想起了故乡。

    人在空虚无助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深藏于内心的那个初始的温暖的港湾。

    “细细想起，好久没有回去了。已经两年了！不知道爸爸妈妈变成什么样子。另外，最牵挂的那个人，也埋葬在那个地方。”

    他思乡的心绪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强烈，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家。

    他向公司递交了辞呈，返回故乡。

    扛着大包小包，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

    一进家门，母亲任秀琴就迎了出来，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父亲周建强难得亲自下厨，烧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餐桌上，嘘寒问暖，说不完的体己话。在这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在所难免地被问及，那就是周世勇的终身大事。

    他阐释说还没遇到心仪的姑娘，暂时还未考虑。周父周母既没深问也未强求，这个问题就暂时搁置一边。

    通过各方打听，他知道了陆文浩夫妻埋葬的位置，决定择日拜祭。

    到了周末，周世勇买了一瓶红酒，装进了包里，再取来两个高脚杯，用油纸包好，也塞进里面。一手提着包，走过蜿蜒的山道，几番曲折，来到了他们的坟前。

    那里有两座坟墓。两座坟墓并排相连，只隔着一道垣墙。四周长了些杂草，纵横交错，颇具规模，但还没来得及向墓地里移师。草丛中零星地夹杂着野花——蔷薇花和野菊花，还有蒲公英，给略显单调的环境里增添了一点缀饰。有一只斑鸠在花草当中行走，寻觅着食物，四外警惕地观看，发出“咕咕”的鸣叫。听到人声，扑腾着翅膀便飞走了。

    再往外，是伟岸挺拔的松柏，将坟墓包围起来，兢兢业业守护着，泥土里面安睡的故人。

    坟墓两旁的矮垣上，间断但整齐地放了一些小石块。大多数石块的下方都空无一物，但有一两块由于形状比较整齐，可以看到底下残破的纸钱。由于雨水的冲刷，早已经褪色，发皱变形，质地僵硬，就像被晒干的浆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脚步，来到了陆文浩的墓碑前。

    花岗石的墓碑，上面镌刻着红色的铭文，“爱子陆文浩之墓”。

    周世勇把包放在地上，将其打开，从里面拿出那瓶红酒，再将两个高脚杯取了出来。往酒杯里斟满了红酒，一杯持在手里，一杯置于碑前。他蹲了下来，凝望着碑上的铭文。

    “洋酒，喝一杯吧。我知道，近几年你喜欢上了这个玩意，所以，我特地给你带来了······”霎时间，他哽住了，停滞了片刻，徐徐说道，“还记得，那些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吗？酒后吐肺腑，你总是什么话都敢说。你知道，在我的脑海里，你依然是活蹦乱跳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明明就在昨天！可是没想到，我们这一次，却要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层黄土。不知道我说的话你是否能听见？”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喜欢互相起外号，满世界地互相追打。当时我说了句俏皮话惹毛了你，你过来就把我暴揍一顿，你不知道，那真的挺疼的。我记得你那时穿着整套的牛仔装，裤腰里挂着钥匙串，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初二的时候，有一次，你说你很想知道翘课是什么滋味，就约我一起翘了一整天的课。第二天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把我们批评了一顿，还罚站了整整一节课。呵，想起来真是可笑！高一的时候，前座有一个长头发的女生，我总是忍不住要扯她的头发。她脾气很好，一点也不生气，还跟我谈得很来。于是，你也尝试着扯她的头发，而且还变本加厉，越来越上瘾。我这才发现，你也是挺不厚道的······唉，真是时光荏苒啊，这些年来，我们都变了这么多！”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内疚吗？对于你的离去，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可能你很纳闷，但是，的的确确，我对不起你。也许你会说，那是祸从天降，谁也没有办法。但是，我知道你会遇难，我的确知道！而且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只不过，灾难来临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提早了一年！造化弄人啊！我要检讨自己，我本应该在这两年时时刻刻关注你，或者至少，应该给你最诚恳的忠告。但是，我是个懦夫，我不敢见到你们，害怕触碰到伤口，甚至连s市的烟云笙歌，我都不敢面对。所以我远遁他乡，去往千里之遥的京城，从此之后，没有跟你联系，甚至错过了你的婚礼。这两年来，我沉湎于纸醉金迷，却忽略了你的生死，我真是条大浑虫！我恨不得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这样，我一定做得比现在好。我一定会救你不死，一定让你活得好好的。可惜，没有如果。现在的我，就是孱弱卑微的凡夫俗子，没有任何反悔的权力。此时此刻此分此秒，就在这一刹那，我站在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深埋在土中，暗无天日地压抑，逐渐逐渐地腐烂、干枯。文浩，我对不起你！真的真的对不起······”

    “你知道吗？我很嫉妒你。明白什么原因吗？不是因为你比我有钱比我能干买得起车房，而是因为，她愿意为你而死。漫漫寰宇，能有几人得此厚遇？倘若她也这么对待我，我此生足矣！也许在你的印象中，我和她只谋过一次面，不过是点水之交。但是，我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比你来得浅。你想象得到吗，我和她之间有过一段长达七年的感情？我很了解她的秉性，她很单纯，很痴情，还有些一根筋，但我真的想象不到，她会用全部的生命对待爱情！今生今世，我恐怕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她了——呵，我说一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啊——假设，再有一个轮回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她，而且不会让与任何人，也包括你在内。虽然我们情同手足、交情莫逆，但对待爱情的问题上，我的原则泾渭分明，友谊归友谊，但对于心爱的人，绝不相让。请你原谅我。”

    “好了，说得差不多了。我和你，隔着阴阳，且满饮此杯吧。”

    他一仰脖把手里的红酒喝尽，然后拿起地上的酒杯，将酒杯里的红酒，洒在了墓碑前的地上。酒水扩散开来，形成不规则的地图，带着丫丫叉叉的边角，慢慢地，渗入到地底。

    他收起酒具，来到了郑莹的坟前。只见墓碑上刻着这样几个字，“贤媳郑莹之墓”。红色的铭文，显得特别扎眼。

    他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像一座冰冷的塑像。

    良久后，他长吐了一口气，移步来到了近前。抬腿的一瞬间，脚下有些疲软。

    他蹲下身子，将酒具摆好，斟了两杯红酒。大概是有些鲁莽，他右手颤了颤，将酒水溅到了地上。

    望着那灰白的墓碑，他调整一下疲怠的元气，缓缓地说道：“郑小姐——陆夫人，你的夫君，我已经敬过了。顺便给你，我亲爱的嫂子，也敬上一杯吧。”

    他喝了其中一杯，将另外一杯酒洒在了墓前。

    将酒杯搁置一旁，望着墓碑上的铭文，又沉默了半晌。

    铭文上的两个字，分外显眼，也分外熟悉，仿佛那两个字披上了缤纷的幻梦的彩衣。

    他忍不住伸出右手，手指头触碰到碑上，向下徐徐游走，轻轻地，绵绵地，抚摸着她的名字。

    “亲爱的，你现在的感受如何？在阴暗的地底下，是否感到窒息？短短的一生当中，你是否遗憾过？是否悔恨过？是否依然，残留着绵绵不绝的痛苦？都怪我，我欠你欠得太多，不知道在宽广辽远的时空里，是否能够补偿万一？”

    “你可知道，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约定，说好了，当时光倒曳七年时，我们依然不改初衷，携手相伴。也许在你脑海里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印迹，全然不知有这样的约定。但是对我来说，记忆却是那么的真切，时时刻刻不曾忘却。但是，我却背盟弃誓，失信食言，作了另外的选择，弃你于不顾。谁能想到，因为我的这个选择，我们的命运都发生这么大的改变？爱恨情愁，温言暖语，山盟海誓，这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全非。命运的篇章写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沿着原来的道路走下去，我们一定会走到幸福的殿堂，你自然就不会遭受丧偶之痛，也不会生一场大病，郁郁而亡。然而，我选择了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结果我们两人都遭遇了命运的捉弄，蒙受了深浅不一的疮痍。尤其是你，沦陷于痛苦的深渊，与光怪陆离的缤纷世界，永永远远地作了告别······郑莹，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抽肠沥胆地加倍地补偿你！如果有来世，多希望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

    “唉，没有我在你的身边，你怎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医生说了，你体质虚弱，承受不住精神的打击，切忌太过焦虑太过悲伤。文浩走了，不久你就大病不起。也许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清楚，一定是过度的悲伤所引起的。郑莹，你太痴傻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太过伤怀？天降横祸谁能预料？人生运命谁又能左右？你为什么不能看开？文浩走了，如果他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你却······我太了解你了，你总是把爱情看得那么重。但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人，他们怎么办？”

    “多想回到当年那青葱的岁月。星光下徜徉，细雨中漫步，还有，在花草簇拥中品读诗书。那时候，你羞涩地牵了我的手，你调皮地偷吻了我，你在玉兰花畔作了一首词，望与我此生相随······当年你那娇小的身影，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如果真的真的，玉兰花一样的你，又不染霜尘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紧紧地抱你入怀，再也再也，不让你离开。只可惜，我已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当初的你已永远地消逝，纵然踏遍寰宇也无处找寻。但是，一个事实已然形成，再也无法更改。那就是，我的心永远和你钩挂在一起，我这一生，只钟爱你一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为你——今生不娶！”

    凉风掠过，树梢随风摇摆，枝叶颤抖，发出沙哑的嘶喊。单薄幽暗的背影，长拜于墓地的中央。败絮枯叶，酸软无力地飘落在地上。那纷乱狼藉的，是满地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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