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赶到襄州时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分明是来的早了。这点时间既不够他找到合适的地方驱动裂天斩鬼刀,闲等在望江楼上又实在无聊,索性便闲步下楼走走这个在他记忆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城市。
十几年前叶易安曾在州衙任过一段时间的巡街捕快,襄州大街小巷可谓乱熟于心,此时旧地重游,最大的感觉就是变了。
确实是变了。脚下的麻石长街再没有了往日的干净整洁,街上行走的百姓脸上也没了昔日的富足安稳,人人脚步匆匆,似乎时时都处于紧张戒备之中,长街两侧多被难民占据,一群一伙的衣衫褴褛,面带菜色。
这些难民有的只是安静乞讨,有的却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纠缠行人强讨强要,不时难民与难民之间,难民与行人之间爆发冲突,整个街市嚣杂的乌烟瘴气。
一路走来,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昔日那个富庶繁华的漆器之都再也找不到了。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中油然生出盛世繁华终被雨打风吹去的神伤,宁为太平犬,莫做乱离人,诚哉斯言啊!
正自感慨时前方有惊闻锣声越来越响,分明是有城中某位官员出行巡街了。
闻听锣响,街道上匆匆行步的百姓及难民立时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叶易安也被带着退往一侧,很短时间里麻石长街就空荡荡的显露出来,也使遍地的垃圾更加显眼。
两班衙役护卫着一辆官车远远而来,轩敞官车上的帘子高高掀起,叶易安看清车中坐着的那人后双眉微微一挑——上次见面时方启杰还只是州衙刑曹参军,怎么现在就成了知州,即便他有个如今正任御史大夫的好爹,这升迁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现在这形势下做襄州知州……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方启杰边走边巡视街道及两边人群,他的眼神也曾从叶易安脸上滑过,两人之间甚至还有过一次极短暂的对视,但他却认不出叶易安当下这张属于鲜于越的脸,目光一错而过。
远远跟在方启杰的车驾后面一路直到州衙,叶易安也懒得通报,找了个僻静角落潜匿踪迹进了知州的公事房。
方启杰正在见人,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襄州城内治安混乱,勉强维持在不至于暴乱的边缘;本地镇军不断派人来催粮,街上的难民也嗷嗷待哺,但官仓中眼见就要见底,往山南东道、往长安请求调粮赈济却是毫无消息,这也难怪,长安都已岌岌可危,谁还顾得上这里?
叶易安只是听了一会儿,愈发确定自己之前的想法没错,方启杰现在坐上襄州知州的位子着实不是什么好事,简直就是要命。
终于出现了一个空档,方启杰皱眉叹息时叶易安变回原本的容貌缓缓显露出身形。
眼瞅着一个人凭空出现,方启杰一愣之后猝然站起,站起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柄不知藏于何处的衙役制式长刀。
当年的无影脚与灵犀指毕竟没有白学。等看清楚来者是叶易安后,方启杰伸手扔掉了手中的长刀。
因为方启杰的焦头烂额,这次碰面就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叶易安也没有时间在此多留,就直接问了心中的疑惑。
闻问,方启杰竭力做出爽朗的样子笑道:“我老子就是当朝御史大夫,天下言官领袖,谁他娘敢黑我?至于这知州,接连三个要么告老,要么称病,还有一个也要乞骸骨,总之是没人愿干。衙门中人找到我,说总得有人出来维持局面,我还能推给谁?原想着资历不够,吏部必然不准,谁知这边公推的折子一上去,吏部当场就给批复了”
说到后来方启杰终究是笑不下去了。叶易安皱皱眉头,“现在当这个知州……你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能支应一天就竭力支应吧,城内的情形想必你也见着了,若是州衙中官吏也像北地那些衙门一样一散而空的话,一天下来没准就要死多少人”
&胡儿的叛军行将大举攻略长安,届时必会谴一旅偏师沿水路而下抄略襄州以断南逃之路,你拿什么来挡叛军?”
&廷举天下之力都挡不住安胡儿,我拿什么来挡?”喃喃着沉吟了一会儿后,方启杰蓦然一笑,“真到城破那一天我倒解脱了,至于别的,大不了再做个颜杲卿,怕个鸟”
颜杲卿乃名门之后,当朝大书家颜真卿之兄,官至河北道常山太守,安禄山率众反叛时抵死不降,更嗔目大骂。后常山城破,颜杲卿被安禄山拔舌斩首而亡,义烈之名动于天下。
方启杰要殉城?叶易安心中一跳,细察方启杰脸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作伪的痕迹,眉眼之间甚至还能看到下定主意后的轻松解脱。
&谁不好,胡说什么!”,叶易安拂袖怒叱,“你即刻上折辞官,折子我亲自给你送到长安,吏部若是不准,我自会找方老大人与他们说话”
&父命我辞官的信笺已到了四封,后面还有的在路上。要能辞我是真想辞啊,可惜如今这襄州……我打小就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也是在这里遇到师父你,就连家祖母都死葬于此……”
说到这里,素来豪荡不羁的方启杰竟是说不下去了,胸中分明有一股难以说清楚的气在憋着,也正是这股气愈发使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方启杰没有说清楚,叶易安却听明白了。虽然两人的相识交往中有十五年未曾见面,但他对方启杰依然了解很深。
这个小胖子当年只为一诺就不惜在屁股被打开花的情况下爬狗洞出来相见,满心满脑子的要做湖海大豪,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其实骨子里既重情又重义气,而且还有着浓厚的英雄情结。
像他这种人物,若是襄州最终转危为安,知州的位子说不当就能不当;但风雨飘摇之时要想让他自己全身而退,那还真是千难万难。
见叶易安脸色沉冷长久不语,方启杰居然在长几后恭恭敬敬的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人各有志,大哥你就莫要强我了”
这一声大哥唤醒了叶易安心底无数记忆。他历来是人情淡薄的,这世上能让他每一想起便觉心中温暖牵挂的人很少,面前这个当年的小胖子却正是其中之一。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而且来了,他还怎么眼睁睁看着小胖子去死?
原本想着是来问问小胖子的打算后就走的,现在嘛……叶易安走到公案长几前的胡凳上坐下,“你非要殉城不可?”
方启杰也自坐下,“也不是非要殉城,我留下也不是为了忠君。实在是州衙这些属吏还有城中百姓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要丢下他们走了这一辈子也别想心安”
言至此处,方启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傲的笑了笑,“大哥你或许还不知道,如今在这襄州城中提起我的名字可谓是交口称赞,再大的纷争只要我一到立可平息。若论官声之好,就算我爹当年任襄州知州时也远远不如。让我舍不下的就是这些全心信我的百姓,只可惜如今山河破碎,又能到哪里去找一处安乐净土让他们远避刀兵战火,乃至屠城的命运?我既然没这个本事,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了”
方启杰许是憋的很了又无人诉说,越说越多,越说越像是自言自语。他本没指望叶易安什么,在这样的天下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终究渺茫,即便修行者也不例外。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到哪里去找一处安乐净土?”方启杰这句话让叶易安心中猛然一动,失落之城极其自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里岂非就是一处最佳的安乐净土?闲着也是闲着,只是不知能不能引这么多人进去。
因无确定把握,叶易安先就没告诉方启杰,行或不行总得亲自验证了再说。
有了解决问题的方向之后叶易安心安不少,看看时间也就不再多留,起身告辞。方启杰虽有恋恋不舍之意,但他毕竟是豪落性子,也没做什么小儿女情态,只是嘱咐叶易安现在莫要撤人,如今的襄州实赖他派来的那些修行者良多。
上次见面时方启杰还是刑曹参军,当时曾请叶易安调派部分修行者入城相助,此时说的就是这事。叶易安本就没有要撤人的打算,自然点头以应。
出州衙赶往望江楼,时间刚刚好,恰是正午时分。
言如意已经到了,独自占着一处凭窗的座头。时节已入深秋,她却穿着一袭晚霞般绚烂的拂拂娇长裙,发髻高挽、脂粉薄施,只有说不尽的美艳,道不尽的风情。
她本就容貌绝美,这一番精心打扮下来更是艳丽无双。整座望江楼都因为她平添了几分绚烂的色彩。楼中少见的安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着落在她身上。
看着面对众多目光注视犹能视若无睹的言如意,叶易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虚月,两人在不惧成为焦点上实有着惊人的相似。
走到言如意面前坐下,叶易安伸手叫过跑堂小二,“去,拿副屏风过来,给你辛苦钱”
小二去后,扭头就看到言如意笑颜如花的脸,“你来了!”
&你这身装扮……”
&么?”
&什么”叶易安微不可查的摇摇头,换来言如意更加灿烂的一个笑容。
不知是不是错觉,也不知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总之叶易安分明感到自从交卸了木萨的权力后,言如意似乎笑的更多了,整个人似乎更多的在向十几年前回归。
小二唤了几个人竖起屏风,遮蔽住众多惊艳乃至痴迷的目光。叶易安看着言如意,“说正事吧,我同意与你合作,不过我也有条件”
言如意刚刚要收起的灿烂笑容再度绽放,一双眸子水盈盈的看着叶易安,“你说”
&次我在洛阳城郊介福观取到的东西名曰星盘,你也见过的。我就要这东西,一面星盘换一百枚龟甲兽骨,决不食言”
&么星盘,那是定像盘”,言如意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开价实在太低”
叶易安心头一动,“定像盘,你知道?”
&然”,言如意眼中闪过一道狡黠之色,“不过若要我给你解说详情,也需一百块龟甲兽骨”
&交!”
&像盘顾名思义就是专为护定太上玄元皇帝圣像所制,与丹元镜一样都是出自玄都观。这东西还是有几分神效的,只要有了它,神像就能不惧雷电水火,历久弥新。不过它是嵌在神像之内,自带重重法阵防护,且每一面定像盘的防护法阵都不一样,真要取起来异常麻烦,稍有不慎还会折损人手。这么麻烦的事儿你才出一百块龟甲兽骨,未免太小气了些”
言如意解说的清清楚楚,叶易安并不怀疑她说的是假话。只是这跟他的感觉截然不同,若是定像盘的用途真是这么简单,值得黄庄主他们如此重视?还有当年神农圣殿中,以及他亲身感受到的定像盘的诡异又该怎么解释?
&百五十块一面,不能再多了。你要知道我这龟甲兽骨也是拿命换回来的”
言如意闻言脸色一黯,“一言为定。你要多少?”
&多益善”
&又不是道门的出身,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见叶易安不答,言如意也就没再问,话头一转道:“依你的性子,对龟甲兽骨中秘密的追索必定不会放弃,可有什么成果了?”
叶易安摇摇头,“我是平白耽误了十五年”,想起被困在失落之城中的十五年,语气中自然便带上了几分萧瑟之意。
说完,他略一沉吟之后倒是主动说起了李玉溪之事,并主动建议安排李玉溪与许公达会合一处共同研究。
许、李两人本就足以跻身当世最杰出学者之列,又是十几年醉心于此,以前只是苦于没有材料,如今材料有保障,两人复能相互交流切磋,必定会大大推进研究的进度。
对叶易安与言如意来说,这样的结果都是好事。
听着叶易安对李玉溪的介绍与提议,言如意双眼中异彩涟涟,在此事上他断没有不答应的。随即两人便开始商量一应细节。
一切商量完毕后,言如意吁出一口长气,目光移向望江楼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滔滔汉水悠然道:“十几年没到襄州了,也不知当年江上唱《周南?汉广》曲子的歌伎还在不在?”
十几年前言如意曾邀约叶易安乘打花橹同游汉水,其间不仅歌伎唱了一首《周南?汉广》,就连她自己也自弹自唱了一首同样出于《诗经》的《郑风?野有蔓草》
旧事重提,叶易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悠悠吟唱。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异常的宁静、和谐。
&地重游别是一番滋味,易安,你莫要拒绝我的邀请才好”,许久之后,言如意才开口说话,但话刚说完,就听得哗啦一声脆响,屏风被人狠狠扫到在地。
屏风落处,露出的是虚月那张满含煞气的冰霜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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