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明明是为士子中毒案定的期限,可此案的恶劣影响力,完全被另一起旧案的轰动所盖过。
别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即便是紫宸殿内的帝后,其实都不太关注中毒的凶手了。
不过当李彦禀报时,李治还是欣然让他坐下:“元芳,看来此案能顺利了结,十日内连破两案,好啊!”
李彦道:“臣有罪,臣已知嫌疑者,却苦于证据不足,恐十日内无法结案。”
李治有些诧异。
六年前的案子都审清楚了,十天前的却无法找到证据?
他直接问道:“那毒害张士子的凶手是谁?”
李彦道:“依臣目前推测,就是张士子本人,他是服丹自杀。”
李治眉头扬起,顿时明白,叹了口气:“以死伸冤,才达天听,奸佞暗藏,蒙蔽朕心啊!”
千错万错,都是李敬玄的错。
李彦道:“张士子是润州本地人,与丹徒县齐县令之女有婚约,想必早明冤屈,却苦于无法伸述,幸得陛下圣明,为民除奸,臣今日来朝路上,就听街头巷尾议及此事,驻足聆听,心中也感欢欣。”
武后听到齐县令之女,眉头微微一动,李治则微微颔首,觉得今日李元芳愈发顺眼。
话说他早就看李敬玄不惯,但对方无错,也不好贸然更换,此次正好光明正大加以整治,还能留下美名,史书记上一笔,可为后世榜样。
唯一不太好办的,是继任者。
李治又看了看阶下的臣子。
如此知道为上分忧的能臣,如果大个三十岁,再有六部任职的文治经验,入阁当宰相是真不错。
他转瞬挥去了念头,又问道:“你既无证据,单凭张士子和齐氏女的婚约,就推测他以死伸冤,未免牵强,还有什么线索?”
李彦将诸多证物交给内侍,呈了上去:“陛下英明,臣首先发现,士子中毒的后续症状并无想象中严重,而凶手却残忍杀死了张士子,两者间产生矛盾。”
李治看着太医署的诊断,尤其是陈御医和两位医佐的全程跟进,确定了士子目前基本都已康复。
想到如果凶手狠辣,效仿江南案般在贡院毒死一片,那此案就真的闹到不可收拾了,恶劣的影响久久难以消除,微微点头。
李彦又道:“臣还了解到,京内士子李守一,曾对张士子进行欺凌,要夺他的丹药,李守一是李侍郎的庶出子,行事傲慢,张士子却不愿卖丹,甚至为了护住丹药,险些被打死,他应是早知此药有毒。”
听到李守一的名字,李治厌声道:“区区庶子,如此家教,由子及父,无怪李侍郎瘫身!”
这黑锅扣的真狠,传出去便是李敬玄教子无方,骄纵行恶,羞愧难当,才瘫倒在家。
恶名又叠一层。
不过听到张阳护住丹药不给抢,又看了看其他士子的供词,李治有些不解:“此人难道不知,江南案就是李思冲所为,这报仇的机会,他为何主动放弃?”
李彦沉默片刻道:“臣猜想,张士子仁善,不欲祸及家人!”
明明对方的父兄都是仇人,却不愿累及家人,而是护住毒丹。
这样的士子最后自尽而亡,让李治心中有点慨叹,只是口中并未发表看法,继续聆听。
李彦道:“第三点,陛下请看萧氏谢氏提供的账单,张士子这些年除了贡举外,一直在各地行走,四处寻找伸冤的机会,也正是有了这些年的经历,当他想要卖丹药时,许多江南淮南之地的士子才会信他。”
李治看着张阳的行走轨迹,想着此人这些年四处奔波,再联系到那些中毒士子,本觉得他们贪图丹药之用,中毒是活该,此时听了,也觉得有三分情有可原。
他心中对这群人有了改观,开口道:“所以你根据这种种线索,认为张士子是以死伸冤?此举情有可悯,只是累及旁人,也是为恶啊!”
李彦稍稍顿了顿:“臣觉得,或许士子里面,也有知情者。”
李治一怔:“出于义气,一起服毒?”
李彦道:“禀圣人,仅仅是有这种可能,臣是见其他士子在错过科举后,对于张士子的态度并不十分仇视,反倒更加愤恨于李守一的欺凌,才作此推测,并无真凭实据。”
帷幄后面,李治的面色变得疑惑,心中暗暗的道:“这绝不可能!”
科举是改变命运的事情,为了别人的冤情,去放弃自己的前途,这样的高尚,或许有一两人,但绝不会多。
此次中毒牵扯数十人,如果仅仅是一两人愿意与张阳同案,那又有何意义,还是要毒害别人?
除非……
他看起了李彦特意整理出来的线索名单,很快目光一动:“媚娘,你看一看。”
武后接过,很快若有所思,然后恍然:“陛下,妾明白了。”
帝后对视一眼,已经了然于心。
原来如此。
苦肉计。
有了前面的好印象打底,李治只觉得这群士子傻得可怜。
就算此计现在成功了,当官以后呢?
你们以后没有交集吗?
一旦有了交集,那岂不是人人都握着对方的把柄?
众志成城克服不公时,可以同患难,等到掌握了权力,又岂能同富贵?
现在好了,不需要你们烦恼,把柄都交给朕!
算了算这些江南士子的人数,他们的家世背景,李治眼睛微微一亮。
之前还烦恼李敬玄下去,怎么平衡朝野局势,这倒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李元芳坐在下面,准备继续查案。
这种事情,大家可以对真相心知肚明,但不能揭露出来。
揭露出了,就是欺君大罪,如果不治,那皇权何在?
以后要是觉得科举不公,都在考试前吞个药示威,那也别取士了。
所以此案不能深究。
李治话题一转:“元芳,今科士子名单你看过没有?”
李彦一听就知道,自己的引导结束,接下来该对方了,立刻道:“回陛下的话,臣看过了。”
李治语气变得温和,颇有几分语重心长:“你是内卫立功,不受三省六部所治,便可解褐入仕,而那些科举士子,多年苦读,却依旧艰难!”
他娓娓道来:“武德一朝,吏治崩坏,贞观元年,先帝让房公(房玄龄)精简官吏,房公不辱使命,裁剪朝官至六百多数,朝廷每科的取士之数不可滥为……”
这话不假,宋朝进士动辄数百,结果呢,冗官不说,还造成党争。
因为官位就那么多,每年新科进士等着,那些老的又没那么容易死,自然得争。
斗倒下去一批,才能空出新的官位,让新人上来。
可这话也不完全对,唐朝进士这么少,更大的原因是世家门荫泽过盛,将名额抢占了。
李治对于朝中情况,其实一清二楚,只是平日不说,现在倒是提点一二,言语里更刻意多出几分同情与暗示:“可天下士子众多,尤其外州,得文解入京,路途劳顿,相当不易,建贡院学舍,亦是体谅,你也是长于凉州,对此应有体会!”
李彦眨了眨眼睛:“陛下仁德!”
李治见他还是不懂哦,就将名单传递下去:“你仔细看看,倘若有合谋嫌疑,他们是为了什么?”
李彦在帝后的光辉笼罩下,终于露出恍然:“难道说……唉……”
李治见他眉宇间有同情,顺势道:“此事由江南案而起,士子既不为恶,有些就不必深究了……”
李彦一怔,彻底露出心悦诚服之色:“陛下宽厚仁德,臣明白了!!”
武后在边上暗暗学****的驭下之术,是愈发的炉火纯青。
李治目露笑意,坦然受下。
这便是皆大欢喜。
收获了一批新的棋子,愈发坚定了能臣的忠心,还打开了平衡局势的新思路。
都要赢麻了。
但扫了眼供词对李守一的控诉,李治又露出厌恶。
这种恶徒,还是李敬玄之子,就不必留着了。
李治问道:“李守一在内狱中,可有审问?”
李彦摇头:“并未审问,他原本诸多隐瞒,臣以为是与深涉此案,才将之拿下,如今看来,却是与此案无关。”
李治冷声:“若不亏心,何需隐瞒?此案不必交由内卫来审,将李守一转入长安县衙,好好查一查这位李侍郎的爱子,这些年间都做了什么,一起示众!”
李守一完了。
长安的这些勋贵子弟,如果查起来,就没几个干净的。
这种庶出子,在家中自卑,地位很低,到了外界又有人巴结,那作奸犯科,更是寻常。
到时候李守一事发,还能更证明李敬玄为人之恶,可谓一举两得。
李治将案卷放下。
至此,震惊京内的士子投毒案、六年未结的江南青阳村血案,彻底落下帷幕。
那么。
就剩下最后一件事。
李治道:“凉州贾贼本该早早移交内卫,却由于此案风波,仍在大理寺狱中,此案交予内卫后,你们也要速速审问,去将贾贼背后的叛逆找出,只需我大唐国泰民安,又何愁小小吐蕃边贼!”
李彦对于最后那句话十分认可:“臣领命!”
……
大理寺狱。
深处牢房。
随着牢门开启,黑暗中愈发削瘦的贾思博侧过头,躲避着光芒,耳朵耸了耸:“宋员外?不,脚步声不对……李机宜?”
李彦背着手走了进来,微微凝眉:“你这状态不太好啊,又经过严刑拷打了?”
贾思博歪着头笑了笑:“李机宜不必关心,上次你骗了我一回,我事后才想明白,现在是案子破了?还是又来我这里寻线索?”
李彦看着他,背着的手转了过来,手上拿着一物。
贾思博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张阳的日录。”
“也是他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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