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斋里一片寂静,书房中只有父子二人的呼吸可闻。
过了许久,张元祝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才慢慢松开自己握得有些麻木的拳头,仰天长叹一声,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以今日之事来看,此言不虚,自己除了发些无关痛痒的牢骚,还能干嘛?
屁用不管!
如今这世道,朝堂上那些王公贵胄做官读书的上等人物,一个个看上去莫不是清贵无比,私下里哪一个不是吮痈舐痔一呼百诺的孝顺儿孙,哪里会顾忌什么不值半文钱的脸面,更无半点仁义廉耻之心,指望那帮人渣去帮百姓们主持公道,为民伸冤?
无异于痴人说梦。
自己之所以无意于仕途科举,宁愿守着那个三天都难得开一回张的陋本斋清贫度日,也不愿趋炎附势,去做那个有机会或许会借势一飞冲天,太子府的帮闲幕僚,无非是早已冷了心,看透了这一点。
张元祝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难道维洛王朝的纲纪,如今已经败坏到了此等地步了吗?那帮子酷吏们竟然胆敢在朗朗乾坤下如此肆无忌惮的草菅人命,简直是无法无天,让百姓连个消停年都没得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虎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张元祝看出虎头有些意难平,转头问道:“虎头,如今你跟着大师在山上修炼,见识修为亦都有所开阔提升,你来说说看,如今这世道,何以会没落至此?官民冰炭不同炉,遵纪守法的好人举步维艰,而为非作歹的恶人却横行猖獗,人间没了正气,世人怯懦不敢言?”
虎头沉吟片刻,叹道:“因为,世人皆想独善其身!”
张元祝听后,默然点头,“值此当今乱势,我以为百姓韬光养晦,独善其身并无任何不妥,原本也无可厚非。”
“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圣人有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百姓们既然向上发展没有出路,当务之急便是审时度势的另辟蹊径,深扎根,坚固自身根基,待日后政治清明,有出头之日时,再徐徐图之,亦是潜龙在渊之理。”
“爹说的是。”
“在爹面前,你尽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跟爹就没必要藏着掖着的了,这次你回来,我觉得你的眼光与见识都有了不俗的长进,在某些事上,颇有见地,爹很欣慰啊!”
张元祝看向虎头的眼神闪着光,满是赞扬。
“现在这房中除了咱爷俩,没有旁人,我也不妨跟你透个底,还记的那次我与你宋叔到流花巷吃酒那晚么,其实是当今太子听从了别人对我等的举荐,专程派人来招揽我与你宋叔出仕的,屈指算来,你宋叔到洛都已两月有余,就在前几日还给我来了封书信,劝我也一道过去,但我一直都没答应,正是不想去蹚那浑水。”
“哦。”
张元祝说到此时,虎头猛地想起就在前些日子,在回家的路上,骤然遭遇卧虎司三名暗探暗杀绑架的事故来,这般说来,莫非这其中会有什么因果关系不成?
老话说,人无杀虎意,虎有伤人心。
这世间,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了,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虽说现在既没任何头绪,也无其他证据,不能贸然下定论,又不想让爹娘为此而担心,虎头就没多说什么。
一阵北风吹过,静心斋窗外压在竹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扬起一片轻烟,修竹也被凛凛寒风吹得左右摇摆不定。
虎头看了一眼窗外,一时有些失神。
过了半晌,虎头缓缓道:“爹刚才说的这些,不失为处世明言,但儿子以为爹的这些想法或多或少有些一厢情愿。”
张元祝诧异的望向他,问道:“何出此言?”
“爹,你饱读诗书,肯定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一旦到了天下大乱的那一天,你又到哪里能去寻到一片净土,岂不闻覆巢之下无完卵,又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呢?”
张元祝一时无语,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虎头。
虎头看了一眼沉默的张元祝,又道:“在山上,师父也曾与我谈及当今的天下大势,他说,如今的维洛王朝,好比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而掌舵之人又是一意孤行,放着无数前人摸索出现成的航线不走,偏偏挑那些风高浪急的险滩而行,毕竟是德不配位,在横冲乱撞一通后,却发现路越走越窄。”
“继续走下去,早晚是死路一条!”
“如今的维洛王朝是内外交困,四周群雄皆对中原虎视眈眈,而今朝堂上的那些食肉者们却依旧在愚民辱民,粉饰天下太平,自上而下又皆贪弊成风,整日里不是钩心斗角,便是醉生梦死,一言以蔽之,内忧更甚于外患,师父说,长则五年,短则三年,维洛王朝定然会天下大乱。”
“啊!?”
张元祝一听这话,不由大吃一惊。
他看到了当今朝廷的腐败,朋党之争的日益加剧,维洛王朝承平日久,无论是朝中那些王公大臣,还是下面一般的胥吏,一个个无不是贪赃枉法,骄奢淫逸之辈,私下里,他们又多盘根错节,排斥异己,结党营私,维洛王朝上下,弄得到处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他耻于与那些人为伍,更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于是,便拒绝了太子府那边三番五次的邀请,只想独善其身。
但当今日听到虎头他师父关于天下大乱的预测时,他不免大为惊诧。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虎头口中的师父,并不是他以为的一渡禅师,而是那位千古隐世高人的鬼谷先生,假如他知道这层真相的话,恐怕会惊掉了下巴。
洛都,太子府。
维洛王朝东宫太子高元师的太子府又被称作琅王府,与巍峨高墙的皇宫之间隔了一道宽约九丈的护城大河,琅王府有三门二十四殿,又有假山真水,楼榭亭阁、道观佛堂等院落,府内建筑被一条横贯东西的青云街分为南北两苑。
南苑为高元师的办公待客之所,北苑则是妃嫔们的起居之地。
今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北苑临湖阁门外站着一位风流儒雅的年轻人,腰间悬了一柄宽背的古意腰刀,刀把上垂着一尺来长的赤红流苏,正神情肃穆的站在台阶上。
此人正是为高元师四处奔波劳碌的东宫太子伴读许端己。
在临湖阁门前的碎石甬道上,又有四位身着紧身戎装,穿薄底轻靴的太子贴身侍卫,在来回巡视,个个精光四射,提防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阁内温暖如春,有二人正在密谈。
斜倚在铺了狐裘榻上的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一身贵气的上等风流人物,只是不知为何,今晚,他的心情有些疲惫、又有些烦躁,眼睛一直盯着佛龛前那尊香炉里的青烟在怔怔出神。
他,就是已经整整坐了四十三年太子位的高元师。
与他斜对坐在案首的是位身穿道袍鹤氅须发皆已花白,却无比精明干练六十岁的老者,对面的太子爷不说话,他自然也无话可说,他就是维洛王朝上位高权重、深得当今皇帝器重的太师司马年。
也是执掌维洛王朝监督、生杀大权卧虎司的掌门人。
司马年幼时家贫,三岁那年其父早亡,母亲带着他改嫁到雍州九山郡的司马氏,嫁给了司马叔通做了填房,他的继父也是一名读书人,见他聪明伶俐,待他视如己出,供他读书。
他读书极为勤奋,少有口才,善于与人交际。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入仕,任黄州推官,累迁起居郎,曾经出使过北夷国,回来后即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入东宫教导太子读经,后来因东胡国入侵,又被封为定远将军,与东胡八万铁浮屠交战,终因寡不敌众,被迫退守至济水幽春城。
据守三年后回到朝廷,任代理户部尚书。
因他擅于揣摩皇帝心思,又精于左右逢迎,于是,一步步被提拔重用,直至升为尚书左丞,两年后,司马年终于取代了魏布迁为右仆射,不到三年时间,又任为左仆射,后累迁至太师,明为掌管镇抚司,实则把控卧虎司。
屋内寂寂无声,只有偶尔灯花爆裂的噼啪声,落针可闻。
又过了足有两炷香钟的时辰,一直慵懒无神的高元师忽的坐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盯着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眼前人,情深意切道。
“老太师,自我七岁读经以来,你便是我的授业恩师,如今算起来,也有三十余载了,你老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尤其在最近二十来年间更是出将入相,步步高升,深得父皇的信赖,可你老呕心沥血教导出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时至今日依然还是那个碌碌无为的空头太子,还望老太师指点迷津,助我一臂之力。”
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司马年微微张开双目,看了一眼一脸憔悴的太子殿下。
轻叹一声,“太子殿下过谦了,老朽这些年蒙圣上垂爱不弃,忝居尸位,实在是万分惭愧,我素知太子殿下既有鸿鹄之志,又有经天纬地之鸿才,可惜一直不得鸣,引为憾事。”
高元师心有戚戚,黯然不语。
司马年又道:“古人云,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
“无他,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扑通”一声,高元师跪倒在地,久久伏地不起。
嘴里喊道:“恩师救我!”
原本坐在高椅上神态安逸的司马年,忽然遇到这种突发状况,饶是久经阵仗的他,一时竟也有些手足无措,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心高气傲的太子竟会做出这种举动来,忙跪倒相搀。
“太子殿下,万万使不得,你乃一国之储君,怎可不顾君臣礼仪,跪拜老朽呢,岂不折煞我也!”
无奈,高元师也不知动了哪根筋,死活就是不起身。
“若是老恩师答应救我维洛王朝,救我高氏一脉子孙,我才起身,否则,弟子宁愿跪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祖宗辛苦创下的二百余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太子殿下请起,有话起来说。”
“万望先生答应,我才起。”
高元师此时也顾不得脸面,耍起了无赖。
其实,司马年早已明白了高元师的意思,不过,他毕竟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又怎能轻易开口应承此事呢,要知道那事非同儿戏,可谓干系重大,一旦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过了半晌,司马年那古井不波的眼中,终于闪出一丝狠厉而决绝的神色。
沉声道:“好,老夫应下你便是,还请太子殿下起来,咱们从长计议。”
“硄、硄、硄。”
高元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待他抬头时,司马年看他脸上已是涕泪交流,额头上也渗出点点血丝,他刚才竟把头都磕破了。
此时,屋外的北风愈发强劲,吹得房檐枝杈呜咽作响,如泣如诉。
“多谢老恩师,我高元师今日对天地,对我高家的列祖列宗起誓,老太师若助我事成之后,我愿尊老太师为尚父,封定国公,食邑万户,参政议事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子孙后世可世袭爵位罔替。”
司马年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跪拜。
“老臣司马年愿助太子殿下成就千秋大业,当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是有违今誓,当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高元师听到司马年说这话,刚才那张如丧考妣、晶莹闪亮的脸上刹那间便喜笑颜开,搀着司马年的手坐到那铺着狐裘的榻上。
司马年在一番扭捏推辞后,终于坐了上去。
“老恩师,如今你我二人可谓是休戚与共,同身共命了,今后很多大事还得劳烦你老人家,帮着筹谋划策,定鼎乾坤。”
“太子殿下无需客套,老夫这把老骨头从今往后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恩,前些日子拜托老恩师的那件事,不知办得如何了?”
“太子殿下但放宽心,老夫已安排稳妥的人去办了,不过,山高路远,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估计道上不好走,可能会耽搁些日子,不过殿下但放宽心,估摸着应该差不离,最迟过了年也该有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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