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客栈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对此却嗤之以鼻。
他们看到那少年骑在马上,觉得他无非是胆子大一点,骑术精一点,运气好一点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以致产生了自己骑上去自己也行的想法,因为那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太轻松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降服了那匹北境的烈马,如此看来,那烈马是不是真正的烈马,倒极为值得怀疑,或许它是一匹徒有其表的劣马也不无可能。
众人中,只有许端己最为知根知底,他也最为吃惊。
关于这匹烈马的来历他多少有所耳闻,这可是维洛王朝军中第一人——韩牧大将军,派人专程从云门关进献给太子殿下的宝马良驹,外人或许不清楚一匹神骏对韩牧意味着什么,要知道韩牧不爱黄白之物,不爱红粉佳人,一生只钟爱两样东西,宝刀与骏马,甚至是达到了由爱成癖的地步。
要他的美婢爱妾可以,但谁想从他手里去求一样宝刀良驹,则势比登天还难,他甚至有可能会跟你翻脸。
据说他收集了天下十大神兵中排名第三的寒古,以及排名第七的摧雪斩两大利器。
这么多年来,韩牧只送出过唯一的一匹梅子黄,那可是送给当今陛下六十大寿的重礼,据说是一匹举世无双的西域汗血天马,皇帝陛下非常喜欢,作为投桃报李,当今陛下当场晋升他为大将军,掌管天下的兵马大权,那匹梅子黄就豢养在皇城北苑的御花园中,至今无人得见。
再就是眼前这匹追风了,韩牧献给了太子,太子转手又送给了墨北风。
这少年是否会传说中的屠龙术目前犹未可知,但他仅凭两招就降服烈马的壮举,许端己可是亲眼所见,虽然以他现在的修为看不透其中的关窍,可他却知道一点,马上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不动如山的少年郎,这一下不但降服了这匹烈马,更是一举打消了太子殿下所有的疑虑,不出所料的话,这少年郎入东宫,出奇谋,定江山,眼见的马上就会飞黄腾达了。
追随太子殿下三年之久,他的眼界跟着也开阔了许多,这点眼力劲自然是有的。
许端己翻身上马,殷勤在墨北风侧前方为他开道引路,三十名骁骑自动分列为左右两队,将墨北风护在当中,大黑马追风一脸的洋洋得意,喷着响鼻,踢踏着小碎步,显得无比骄傲与轻盈,此刻的它显然早已忘记了刚才的痛楚,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遇到了明主,简直比追到了那匹小母马还让它高兴,不时咴咴地嘶鸣两声,听到它的叫声,其他的骏马自动低头,如臣子跟随君王行进般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的逾规越矩。
墨北风并未客套,他知道既要入世,不免要和光同尘。
三十余骁骑沿着坊市的街道一路前行,不一会就走上了洛都最大的街道——朱雀大街,又称之为天街,历经过前代的夔朝与现在维洛王朝六百余年的修缮与发展,至今显得蔚为壮观,朱雀大街极长,从南边的承天门到北皇城的朱雀门,足有十里之遥,因此又被洛都人称之为十里长街,朱雀大街极宽,不算两边的排水路沟,仅青石铺筑的街道,足有五十余丈,这条长街上走过皇帝出行的銮驾,走过凯旋的将士,走过乘马坐轿上下朝的文武百官,也走过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今日,墨北风骑马走在这条长街上,又是一种别样的心情。
街上行人如织,或驻足在摊前与人讨价还价,或有男女聚在一起谈天,不知是两情相悦还是勾搭成奸,两人挨地
挺近。
街道两侧勾栏酒楼林立,不时有倚栏调笑的小娘子向路人招手,或眼含春波露出一口贝齿来撕咬着手绢,有大冷天袒胸露出浓密胸毛的蛮人,腰间挂着酒囊与弯刀,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繁华而又陌生的都市,身着官袍的老爷们或独来独往,或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熟门熟路地流连于酒肆青楼之间,简直比采蜜的蝴蝶与黄蜂还要忙碌。
不知从哪家的宅院深处传来一阵丝竹,回荡在街道上。
端坐在马背上的墨北风,看似闲情逸致地在观赏着朱雀大街上的人情风貌,其实,就在走马观花间,朱雀大街上的一人一物,以及沿途的所有景致,他都皆无遗漏,全都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目光如炬,他至少看到了十余位祖须陀给他的那本花名册上的身影,在那本名为《洛都官子录》中,不但有京城六品以上三百余位大小官员详尽完备的描述,还有他们各人的图文画像,这些不得不归功于经各地墨斗之手培养出来的那些墨探们,他们几乎无孔不入,又似乎无所不能的卓越本事。
甚至,他还见到了几十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除了官员之外,作为祖须陀一手调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栾山虎自知身上的责任重大,他又根据那些深藏不露墨探们上报的资料汇总编纂出一部堪称洛都百科全书的《洛都众生图》,里面更是囊括了洛都大大小小诸多市井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上至达官贵人府里的娇妻宠娈,下至摸金乞讨的鸡鸣狗盗之徒,可谓无所不包,更是事无巨细地录入了三千六百行的个中翘楚。
自他来到洛都,他花费了三日时间,便将这两部足有半人高手册上所录之人的生平、履历、容貌
一一印在脑中。
若是墨门中那位墨侠的主事人祖须陀得知此事,不得不惊叹于墨北风那过目不忘,又令人细思极恐的逆天本领。
护卫在墨北风两侧的骁骑虽然无比肃穆威严地端坐在马鞍上,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的目光依旧会被吸引,皆因街道上不时走过腰肢摇曳,风情万种的小娘子,裙裾下那丰盈的臀瓣腴润而又弹性十足,举起花枝闻香的少女,不经意间露出一截圆润洁白如象牙般的臂膀,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又不知是谁家的少妇美眷,身边陪着几个丫鬟婆子,当那一队骁骑经过的时候,不由咯咯笑起,朝着骑行在中间的少年连抛媚眼,一脸的痴迷缠绵,如饥似渴。
街道上流淌着酒香,胭脂香,还有一股淡淡的杀气。
墨北风抬头遥望,看到路边站着一名青衫男子,腰间佩剑,看上去颇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气度,他在一处卖艺杂耍的摊子前负手而立,看向场地中央卖艺的爷孙俩,清风徐来,吹动佩剑青衫男子的衣襟,隐约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姿,少女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姿容长得清丽不俗,或许是卖艺的缘故,一身紧致的鹅黄衣衫,倒让她显出几分婀娜身姿来,手中舞动一柄细柳长剑,飘逸如游龙。
刹那间满场剑光,如寒月洒大江。
少女舞到精彩处,围观的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片喝彩声,而那青衫剑客却只是淡淡的颔首微笑,神情颇为冷酷倨傲,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路数。
当那少女绕场收钱时,围观的人大多会掏出三五文铜钱来扔到铜锣里,少女都一一谢过,对于他们这些撂地谋生的江湖艺人们而言,各位站脚捧场的看官老爷们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只要有真本事,那些看热闹的也知道他们的不易,大多会出手打赏,钱不在多少,而在于一份人心,然而,当少女捧着收钱的铜锣走到青衫剑客面前时,他则两手一摊,表示分文没有。
少女没说什么,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走向别处。
东宫太子的琅王府因太子殿下深居简出,正中的仪门一般都不开,只开两侧的边门供人进出,不过,今日却是净水泼街,仪门大开,看到许端己他们一行回来后,早有人迎上前来,恭敬请墨北风下马进府,许端己跟在身后陪同。
墨北风跟着管事七拐八绕,穿过了无数道门廊庭院,终于来到了南苑中的思贤苑。
高元师今日穿了一身舒适的便服,将整个身子深深陷进一张花梨木的圈椅中,双目微阖,坐在那里静静想着心事,搁在案几上的茶盏早已不知换了多少次,此时新换的仍有些不太热,跟在他身边侍奉多年的小厮刚要拿去给他换掉,却被他摆手拦住了,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汤有些苦涩,不过,苦茶能静心,尤其适合他今日的心境。
自从许端己带人走后,他就在那里坐着。
虽然在心里反复揣摩了很多遍,但当他看到墨北风的第一眼后,仍不免略微有些失望,这少年的年纪也太小了些,难道自己府中那么多皓首穷经的饱学之士都束手无策的军国大事,他一个尚未束发的少年,真的能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机妙策来吗?
不过,这少年终究是鬼谷先生的传人,手握《捭阖策》,岂能以俗眼视之?
他微微欠了欠身子,指了把椅子,淡淡道:“坐。”
墨北风看了他一眼,道了句谢,便大摇大摆坐了上去,这时,又有小厮来上茶。
沉吟片刻,高元师缓缓道:“我听说你有妙策,能帮我破局,不妨说来听听。”
“不错。”墨北风微微颔首,淡然道:“我有上中下三策,皆可帮太子殿下解开目前这乱局,不知太子殿下想先听哪一策呢?”
听到这话,高元师不由眼睛一亮,直起了身子,“先生不妨坐近些,一一说来听听。”
墨北风淡然一笑,“下策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简单,无非是四个字,顺势而为。”
“唔?”高元师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笑道:“还请先生细说一下,如何才能顺势而为?”
“据在下所知,太子殿下在东宫之位坐了有四十来年吧,这么多年来,以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会有所谋划,有了一些自己的人脉,殿下可以不变应万变,待水到渠成后,自然可以得偿所愿,这下策的好处是稳妥,不过,如此一来,多少有些受制于人,听天由命的意思。”墨北风说罢,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清茶不冷不热,刚刚好。
高元师听完他的下策,不由默然颔首。
这少年的言辞看似不瘟不火,不急不躁,眼光却是无比犀利,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笼络一帮文武大臣,但奈何朝堂中结党太深,那帮子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们每人又有各自的算盘,平日里小打小闹的还行,真正有大事发生时,还不是墙头草,真正能为自己效力的可谓少之又少,若真是按下策说的那样放任自流,那自己的胜算又能有多少呢?
天知道!
想到这里,高元师不由一阵心灰意冷,先前的轻视之心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由向前探了探身子,正视眼前这位少年。
“先生刚才所言,倒不失为一派金玉良言,可终究无为了些,不知先生的中策是什么,本王愿闻其详。”
墨北风环顾了一下左右,并没有搭话,而是端起了茶盏,低头滋溜滋溜地喝茶。
高元师一看他这般做派,当即明白了几分,朝众人挥了挥手,“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都下去吧,端己你带人守在院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否则”
他的大手又是用力一挥,许端己答应一声,让众人都退出了院外。
看到众人出了院子,高元师笑道:“刚才怠慢先生了,还望不要放在心上,先生请上座,屋子里现在没有外人,还望你我二人之间开诚布公,不要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不管何事咱们都畅所欲言。”
说罢,起身亲手为墨北风斟了一盏茶。
墨北风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果然英明神武,既如此说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来到了高元师的身边,二人并肩而坐。
“根据太子殿下目前的局面,在下不才,制定出了上中下三策,不过,中策所牵扯到的人也多,事也多,可能施行起来会有些棘手,不过,却是快刀斩乱麻,可一举破局,太子殿下一旦施行,便会让你永绝后患,此后便高枕无忧了。”墨北风端起了茶盏,新倒的沸水,有些烫,一时难以下咽。
高元师是个聪明人,一听他这么说,当即便明白了几分。
漠北风吹了吹,喝下一口茶,接着道:“当前拦在殿下登大宝之位的路上有几头猛虎,原本殿下继位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事,可毕竟手里没有实权呐,即使殿下心有不甘,可斗不斗得过那几头猛虎很难说,一个不好也有可能会葬身虎口,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皇帝陛下卧榻不起,自顾不暇,便是想传位给殿下,恐怕也会有诸多掣肘,依我看,殿下目前处于两难境地,进一步自然万事大吉,退一步则会一切成空,不知我说得对也不对?”
高元师听完他这话,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墨北风的几句话,可谓直击时局的要害,这也正是令他一筹莫展的根本所在,万万没想到,自己深埋在心底的症结,此刻被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年给一语道破,看来,这少年还真是位天纵奇才,他既然一语道出了病根,自然就有破解此症的灵丹妙药。
一念及此,高元师忙起身施礼。
“先生刚才的一席话简直是一语中的,一言值千金呐,墨先生既然是鬼谷先生的亲传弟子,自然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今日你我二人在此相遇,是我维洛王朝之幸,也是万千黎民之幸,更是我高元师之幸,为了我维洛王朝的百年基业,也为了万千黎民百姓的生计,请先生为本王指点迷津,无论何事,但说无妨,本王皆依先生所言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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