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姐举办婚礼的当天,我在凌晨五点时就被连续的捶门声惊醒了。
起初我以为是做梦,在床上滚了一圈打算继续睡。谁知敲门声越来越响,即使我下意识地用枕头捂住双耳都掩盖不住,期间还伴随着顾威模糊的大喊:“开门啊绘姐!求求你快开门啊!不好意思我没带钥匙我要上厕所我快被憋死啦!”
“搞什么鬼……”我从床上坐起来,嘀咕着朝大门走去。
透过猫眼反复确认门外是我的新邻居顾威本人后,我这才放心地开门让他进来。
“怎么回事?”我有些不快地问他,“你再叫邻居都要投诉了。”
顾威穿一件印着几何图案的暗红色背心,头发上汗津津的,浑身散发着明显的酒气,很显然刚刚从某个派对通宵回来。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低着头迅速穿过客厅闪进卫生间,过了几分钟后里面传来冲水声,然后顾威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册那,好险,我以为要尿在走廊里了。”他用双手把头发往上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依然睡眼惺忪,灯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身上也感觉有点冷。我把空调往上调了一度,又给瘫坐在沙发上的顾威倒了杯水,看着他一口气喝完,接着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你没有备用钥匙吗?”
“当然有啊,不过不在我这里。心怡姐的爸妈那里有一把,昊哥那里也有一把。但我不见得现在去问他们要吧……”
“那意思是你现在没别的地方去咯?”
“嗯,对的。”顾威苦恼地抓了抓头,仰起脸朝我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说:“绘姐能让我在这呆到明天早上吗?我就睡在沙发上,保证不会吵到你的。等到再晚一点的时候我就给昊哥打电话。”
虽然留宿成年男性有些奇怪,但我不忍心拒绝顾威,所以还是同意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后,我脑海中的睡意已经被赶走了大半,于是边喝水边对着窗外发呆。透过床尾的落地窗朝外望去,只见远处层叠楼宇间露出的天空已经微微泛出鱼肚白,与此同时路灯也在逐渐熄灭,即使隔着双层玻璃也能清楚听见毗邻小区的高架上的车流声,这座城市正在这个平凡的盛夏清晨慢慢苏醒。
这时我听见放在地上充电的手机震动起来。按亮屏幕一看,并不是无聊的广告或服务信息,而是即将出发来上海的西蒙从viber上发来的简讯。
『我马上要登机了。grosbisous!』
『?cesoir!bisous!』
我迅速回答了他。将手机摆回原位后,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
闹铃在早晨八点半将我再次唤醒。蹑手蹑脚地开门去浴室洗漱时,我发现顾威已经醒了,此刻正悠闲地平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
“我已经给昊哥打过电话啦!”他坐起来,朝我露出开朗的笑容:“他说他半小时后过来。”
“那么快?他住哪里的?”
“汇川路啊,就在龙之梦旁边,他没跟你说过?”顾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过来开车五分钟,离这里超级近的。他还说会带早饭过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
“还是算了,谢谢啊,”我边刷牙边口齿不清地回答他:“我今天有事,需要早走。”
所谓的有事就是姚小姐的婚礼。已经铁了心要和肖铭分手,并在肖铭的家人朋友面前把婚礼彻底搅乱的姚小姐早早通知了她原先邀请的宾客回避,因此空缺出来的席位就将由工作室的成员们负责填满:
我、赵亦斐、白源、面料商皮特,以及另几位在姚小姐探班时和她偶然结识,听过她的故事后忿忿不平,表示一定要到场围观姚小姐怎样让负心汉肖铭出糗的客户们。
起初我想找借口拒绝,毕竟肖铭的亲友们大都知道我的存在,几年后在这样的场合重逢未免有些尴尬。但很快我就说服了自己:在过去这段失败的感情中,我没有做过愧对任何人的事。因此心虚的不应该是我,而是肖铭。
所以最终,我还是决定到场去给肖铭添堵。
熟练地画完整套妆容,然后对着镜子卷头发时,姚小姐发给了我一张她和赵亦斐的合照。上面的赵亦斐气质清纯,穿一条薄荷绿色的无袖小礼服裙,脸上画着淡妆,看上去十分合适。而姚小姐则涂着鲜艳的红唇,浓烈的烟熏妆衬着她身上的黑色鱼尾裙,那样子妖冶得不行。
『昨天晚上和亦斐试衣服时照的。』她在照片下注明。
我哑然失笑。无论怎样看,这样的姚小姐都不像个即将结婚的幸福新娘,反倒像个打算凶猛寻仇的女巫。
我言简意骇地表示赞扬,然后回房间换装。
我选择的是学生时代在法国买的几条大牌连衣裙之一。烟灰色的雪纺面料,上半身是简单修身的抹胸吊带式样,下身则是及膝的不规则褶皱下摆,即使已经过去了两年,这样的设计也依旧没有过时。
二十岁出头时的我曾经穿着这条鸡尾酒裙,自信满满地出席过许多场合:派对,舞会,以及认识西蒙后的第一个夏天,我们由学校所在的小城一路北上,途中辗转三辆火车,最终抵达西蒙家乡所在的,位于诺曼底和布列塔尼接壤处的临海小城,共同出席西蒙那比他年长八岁的长兄纪尧姆的传统天主教婚礼。
而那,也是我第一次和西蒙的家人们见面。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相当寒冷的八月。我们住在西蒙祖父母离海滩不远的家:一栋由历史悠久的旅馆改建的,从半空中俯瞰呈问号型的巨大建筑。房屋内部的装饰十分精致温馨,但构造则保留着旅馆时期的复杂设计,初来乍到的我根本无法分清哪条走廊会指向哪段阶梯,而哪扇门会通往哪个房间。
“这里是我爷爷年轻时的书房……这里是我父母圣诞节来这里时会住的房间……这里是我小时候夏天来这里时用的卧室。你看到床尾的洗手台吗,那是典型的老旅馆设计。”
西蒙牵着我的手,带我参观整栋建筑,同时耐心对我解释这间房屋的故事。我们在采光不佳的昏暗走廊里,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地板慢慢朝前走。偶尔从房间窗户里透出来的阳光让扬起的粉尘在空气中旋转着现形,闪闪烁烁。从楼下门厅和厨房里传来的西蒙家亲戚们的寒暄说笑声听上去很近又很远。
那一刻,时间放缓下来,交叠的掌心里传递着的温度和心跳让一切都温柔地说不出。
“啊,过来看这里!”
西蒙忽然在一扇漆成海蓝色的门前停下脚步,开门示意我朝里走。
门背后的空间并不大,大约十一、二平米的房间里没有窗,左右两边都被书架占满。西蒙在墙壁上摸索着打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填满了密闭的房间,紧接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画满我们正前方整整一面墙的家谱。
“这是你们家的家族树?”我走上前,凝视着墙面上四下伸展的旁枝,明知故问道。
“是的。我有一个非常大的家庭。”西蒙微笑着回答,绿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姓氏coroller是诺曼底地区十分古老的姓氏,我家的祖祖辈辈一直都生活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学习工作,结婚生子,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打算踏出这里,但我从来不打算这样。”
西蒙说着,手指顺着家族树的一支慢慢朝下滑,直到最底下并列的四个男性名字:纪尧姆,塞巴斯蒂安,蒂博,西蒙。这是西蒙和他的三个兄弟。
“所以你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对吗?”
“并没有很早。我在高中毕业后去了雷恩,浑浑噩噩过了三年,之后才想到去更远的地方。但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永远留在诺曼底。这里是我的故乡,但并不是我心中的全部世界。”
后来我回想起他的这些话,才慢慢意识到西蒙和他的家人们不同。
他出生在这里,但不甘于平淡如死水的生活。他的心被未知的梦想牵引着,从很早以前起,他就注定远游。
纪尧姆的婚礼在两天后一个诺曼底夏日典型的、天色阴沉的下午举行,西蒙口中的大家庭成员们悉数到场,而我作为仅有的异乡人,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次你能来真的太好了。”西蒙的父母温柔地对我说:“西蒙去年圣诞节回家就提起了你,我们从那时起就想见见你了。”
“是啊,我记得当时蒂博还嘲笑西蒙,说他从小到大就喜欢深色头发和眼睛的女孩,结果这次居然直接找了个外国女朋友。”
西蒙瘦高个的二哥塞巴斯蒂安也凑过来,露出灿烂的笑容调侃道。
漫长的传统仪式结束后,冷餐会在西蒙家祖屋背后一片能够眺望海景的巨大草坪上开始。我紧随西蒙,端着一次性纸盘在餐台边走走停停,偶尔吃喝,偶尔与西蒙好奇的家人们交谈。
这些家人中的多数从没踏出过这片土地,也从没近距离接触过亚洲人,因此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满肚子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面带微笑,用当时已经很流利的法语耐心回答他们。偶尔当我被一些因为不了解而产生的尖锐问题狠狠击中时,西蒙也会主动为我解围,并在过后悄悄对我道歉。
“对不起,他们从没去过欧洲以外的地方……”
“别担心,没关系的。”我对他说,然后把空酒杯向刚刚提起酒瓶的西蒙伸过去。
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浓郁的咸腥气味,吹散了烟民们指尖袅袅升起的烟雾,也将覆盖在餐台上的纯白桌布吹得鼓起来,摆在上面的刀叉和酒杯被桌布托起来,仿佛在随风起舞。
我的视线落在远处翻滚着的灰色海面上,当地冲浪客们穿着连体紧身衣,抱着巨大的冲浪板跑进海里,有人成功迎着海浪前行,很快便在浪尖找到平衡,开始驾驭着风和海浪自由穿行。更多人则在海水中沉浮了一会儿后,认命地趴在冲浪板上,顺着水流慢慢滑回沙滩上。
“风向不对,今天其实不是个冲浪的好日子。”西蒙循着我的目光看去,认真地告诉我:“明天早晨我会和蒂博去冲浪,你一定要过来看,这可是我最擅长的运动。”
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从早晨起就堆满厚重云朵的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豆大的雨点随风劈头盖脸地向我们砸下来。
没有咒骂也没有惊呼,所有人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刻,当即默契地端起酒杯向室内跑去。西蒙也脱下西装外套盖在我头上,扶着脚踩高跟鞋的我磕磕绊绊地穿过草坪,一路抵达离我们最近的一处屋檐下。
“好可惜……”我看着外面被风吹倒的装饰和被雨水浸透的桌布,忍不住感慨。
“所以我才不想呆在这个天气糟糕的鬼地方啊。”
西蒙回过头,笑着对我说。他的头发被雨水浸透变成了褐色,同样沾满水珠的睫毛下,他浅绿色的虹膜温软明亮。
过去的回忆到此为止。后来的事不是记不起,而是忘不掉。
回到客厅时,我发现阎昊已经到了。顾威给他开了门,此刻正悠闲地坐在桌前吃早餐。阎昊礼貌地向我打过招呼,同时客套地称赞了我的妆容打扮。
“绘姐你要去相亲吗?穿得那么隆重。”顾威也探头向我张望,好奇地问道。
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别瞎讲好伐,我是去参加客户的婚礼的。”
“姚丽娜的婚礼吗?”阎昊反应敏捷地追问:“都已经这样了,她居然还打算结婚?”
“怎么可能。不是真结婚,她只是打算整男方而已。”
我简单解释了姚小姐黑色婚礼的计划,果然换来了阎昊和顾威“复仇的女人真可怕”的评价。
“如果不是姚丽娜的男人犯错,她复仇个屁啊。”我不满地反驳道。
“是是是……”自知理亏的他们尴尬地带过这个话题,开始讨论起别的事。
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我没空与他们交谈太多。阎昊把备用钥匙交给顾威,让他收拾东西回自己的公寓继续吃早餐。而他则和我一起下楼,准备直接送我去婚礼现场。
“我也和朋友约了在北外滩见面,离山阴路很近的。”他向我解释道,打消了我推托的念头。
途中阎昊试图像往常一样和我交谈,说一些生活趣事和工作项目上的进程,但或许是为姚小姐的黑色婚礼感到期待,也为今晚西蒙的到来心神不宁的缘故,我并没有特别热烈地回应他。阎昊显然也感受到了我的敷衍,于是不再刻意寻找话题,而是打开了车载音响。
这一次传来的不是benhoward,而是一首风格相似,却用一种不知名语言演唱的曲子。
“这是谁的歌?哪国的?”我被歌声吸引了注意力,将视线从窗外收回:“风格很耳熟啊,但我完全没听到过,不过真好听。”
“我也不记得歌手的名字,不是很出名,是我前两年去科西嘉旅游时从街头艺人那里买的。我这里还有cd的封面,你可以拿去看。”
阎昊说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这张cd的纸质外壳,伸手递给了我。
简朴至极的封面上,名叫朱利安和阿德里安的两位音乐人抱着吉他相视弹奏,除了名字外,从组合名称,专辑名称到专辑封底上每首歌的名称和简介都是用科西嘉当地语言书写的,我一个字也没法看懂。
“现在你听到的这首歌叫自由,他们表演的那家餐厅里的本地服务生把歌名翻译给我,而这首歌也是我最喜欢的。”阎昊接着对我说:“其实想想也很有意思,在场的所有外国人,包括岛上最多的法国人都听不懂科西嘉当地的方言。谁会知道当他们唱起这样一首听上去温柔明朗的歌时,里面的歌词会不会是「法国人滚出科西嘉,还我们自由」呢?”
“所以旋律和歌词其实是可以分开欣赏的。就像我念中学时最喜欢听的几首英文歌,等长大了才知道都是跟性和毒|品有关的。”
关于音乐的共鸣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和阎昊的交谈上。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抵达了姚小姐的黑色婚礼舞台,那栋外墙上包裹着细小鹅卵石的老洋房。
“如果今晚你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阎昊问我,“我还记得你之前说过要请我的。”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都是二十五岁以上的成年人,早就过了十几岁时互相小心翼翼地揣测试探的年纪,如今所有的追求和邀约都可以坦坦荡荡理直气壮,丝毫不用像鸵鸟一样掩饰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几周前的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阎昊。他英俊帅气,有良好的工作和经济实力,甚至跟我有相似的音乐品味,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个完美的约会对象。
只不过,西蒙在这个错误的时间点重新出现,立刻便占据了我心中所有的位置,因此我必须对阎昊说不。
“我今晚要去机场接朋友,所以不行……”我垂下眼,实话实说道。
“这样啊,没关系,那下一次好了。”
我几乎是迅速逃离了阎昊的车,对他的告别也十分敷衍。而很快地,当我的目光落在正从我正前方那辆出租车上走下来的那个精心打扮的女人时,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糟糕。
“哎,白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殷美玥回头看见了我,朝我皱起眉头。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6435s 3.682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