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要永别的人,现在却重逢了。
重逢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惊喜。或者说,“惊”有余而“喜”不足。
我本是名无神论者,但直到我与这个本不该重逢的人重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位神灵刻意为我的生命撰写了剧本,玩弄着我的命运。
在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我所遭遇的已经让我足够狼狈。但这位神灵似乎觉得我还不够狼狈,他仿佛要看到我在尴尬的泥沼中栽跟头,才会感到高兴。
我知道,这个与我重逢的人也觉得很尴尬。他甚至应该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
其实相比之下,他不信我还活着的程度,要远远大于我不信他还活着。
这样看来,那位神灵想要作弄的似乎并不是我。而是他。
==========久别重逢==========
“只要还活着”——一面斑驳的墙上写着这五个大字。字是用黄漆人手写就,笔迹颇为潦草,而且早被风雨洗沥得非常模糊,不留神去看,根本看不出那儿写着字。
或许这五个字后面还有别的字,想是些鼓舞人心、互励互勉之类的话。可是之后的墙壁已坍塌了,就算那五个字有后续,也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石,仿佛隐喻着就算你能活下来,也只会得到一堆断壁残垣。
年沐盈坐在墙壁对开的小树丛里,若不是有人提着火把跑到墙下小解,她也不会看见那几个字。坐在她旁边的是聂纪朗,正把绵絮缠在木棍上,然后饱蘸汽油,一柄火把就此完成。
在这片小树丛中,除了他们二人,另外还有四人——到墙下小解的算是其中一个——分别是两男两女。年沐盈的目光沿着他们的脸空洞地环顾了一遍,她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些什么,直到她的视线停留在聂纪朗的脸上。
她看着这个法律认可的丈夫——如果法律还有效的话——不觉出神。他老了,或许说是沧桑了,加上形容落魄,使那份沧桑感尤为突显。他的脸上多了许多从不曾见过的皱纹,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像山峦般凹凸不平。反倒是他一贯心高气傲的神态,却收敛得平平伏伏。
他此刻就像一个从中年步入老年的男人。年沐盈心中掰着指头去算,在“逐日”号上,他的生理年龄大概三十出头,算上自己晚回地球的十年,也不过是区区四十。这中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转眼之间便已苍老如斯,竟有年近花甲之感?
聂纪朗察觉到她看着自己,正要看她时,她避开了目光。聂纪朗尴尬地笑了笑,“你的样子好像一点也没变,就跟十年前一样。”他将做好的火把搁在一棵树下,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发霉的面包,“吃吗?”年沐盈没有搭理他,甚至没看他手中的面包一眼。
聂纪朗的神情更为尴尬了,舌头在门牙前舔了一下,似乎想要找些什么话题,好改变一下彼此间的气氛。“这十年里,你们都发生什么事了?”年沐盈本不想跟他说任何话,因为他只要一开口,他蓄意谋害吕湘英和舍己而去的画面就一幅幅重现在眼前。尽管对聂纪朗而言,这些事都已过去多年,但对于她,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只是,她终究不能充耳不闻。她做不到,尽管她很想这样做。
“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她说,“只能说,如果我早知道地球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宁愿就死在船上。”
聂纪朗轻叹着点头,似乎颇认同她这番话。又问:“湘英他们还好吗?噢!”他突然伸手拍打额头,“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就忘了我当年对他所做的事。我对不起他,还有跟他一起到舱外作业的小伙子,也对不起船上的所有人。”年沐盈听着他道歉,竟莫名地心酸起来。记忆中的他是一个从来不会道歉的人,哪怕他明知自己错了,他的自尊和傲气也不容许他作任何让步。看来岁月真的磨平了他的锋芒,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船长了。
“他和那小伙子都还活着。”年沐盈说,“确切地说,是所有人都还活着。他们全都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聂纪朗惊讶地看着她,“我明明……噢,是了。我离去的时候打开了救生舱的舱门,他们应该是从那儿回到船上的。只是我计算过,‘逐日’号就算闯出了太阳风,也会超过了剩余燃料的返航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放嘴里,然后用火把点着,抽了起来。
年沐盈记得,他之前是一名立场坚定的反烟人士,认为吸烟不但有害健康,还是极不文明的象征。聂纪朗见年沐盈盯着自己手中的烟发愣,也想起了相同的事。“啊——”他显得有些腼腆,“才学会不久。学会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物的存在,是真有他的道理的。”
年沐盈不想跟他探讨太多物是人非之类的事,便将话题转回原处。可她并不是回答聂纪朗的问题,而是反过来诘问他,“你问这些问题,就像在问一个你处心积虑想要弄死的人‘为何你当初没死’一样。你觉得你有发问的资格吗?”
聂纪朗垂下了头,盯着面前的火堆出神。他脸上的皱纹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深,让他看上去更老了几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夹烟的手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年沐盈发现他的手很脏,皮肤的纹理和指甲缝里全是乌黑的泥尘垢,不禁想起他曾经是个颇有洁癖的人。他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睛,什么也没说——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两人就这样陷入几近窒息的沉默中,谁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过了很长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一分钟都是很长的时间——聂纪朗才开口说话。“还好他们都安危无恙,这多少让我没那么愧疚。”年沐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懊悔,那是他从不曾表露过的神情。“真的,”他接着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果再让我选,我绝对不会那样做。当年我真是太冲动了,我嫉妒他。直到现在,我还是嫉妒他。当然,我现在坦然了,再也不会做出那种傻事。”
“你嫉妒他什么?”
“不管你承认与否,”聂纪朗说,“我都知道,你心里面其实还有他。”
年沐盈的目光凝固了。这确实连她也不能否认。只是她到现在才知道,当初促使聂纪朗谋害吕湘英的,竟然是因为嫉妒。她对这个前因实在有点猝不及防,因为她自以为把对吕湘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或者说她故意不去理会那份感情,殊不知那份感情却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所有人。她连忙别过脸去不看聂纪朗,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内心的翻腾。只是泪水已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
她暗暗察觉自己对聂纪朗已经恨不起来。谁叫女人是一种对“爱”有着近乎偏执的信念的生物?一旦爱了,女人就会死心塌地,一旦爱了,女人就会心无旁骛。可是,命运却让她爱上两个男人。她对吕湘英有余情,对聂纪朗有爱意,而她知道,这两个男人同样也爱着自己,这才叫她陷入矛盾的泥沼中,无法抽身。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之所以有此局面,全是起始于自己当初为了事业而选择放弃孩子。但她就该为此负全责吗?上天知道,除了孩子,其余一切她都是被动的。离婚是吕湘英断然决定的,追求是聂纪朗突如其来的,乃至后来聂纪朗向她求婚,她也曾厚着脸皮给吕湘英发信息告知,意在看他会不会反对。她当时自问,只要吕湘英反对的话,她会果断拒绝聂纪朗。可是她等来的,只有“恭喜”两字。
恭喜,代表“你就嫁给他吧”;
恭喜,代表“我们早就完了”。
年沐盈深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她要找些话题来缓和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地球的?”
聂纪朗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呢?”
年沐盈轻轻咳了两声,“就几天前。”
“真幸运。”聂纪朗苦笑着,语气中不无自嘲之意。
“幸运?”年沐盈颇为讶异,“这有啥幸运的?”
“最起码,你们不用目睹这个世界是怎么变成你现在所看到的样子的。”他一面说一面找几块石头围住了火堆,让火势别烧得太旺,“我是2043年春节后不久回到地球的,也就是事变前两年。说真的,那两年我过得……”他琢磨了一下该怎么形容,“寝食难安。我经常会做梦梦见你们。”
“寝食难安?”年沐盈带着质疑的口吻,“恐怕不止那么简单吧?你开着‘逐日’号,带着七个人出发,回来时就只剩下个救生囊和你自己,航天局对此没有疑问吗?”
“当然有。”聂纪朗说,“但要知道,当时‘逐日’号已经失联三年了,能有个人活着回去,你都不晓得他们有多高兴。你所说的疑问,也就是问了一下经过,读取一下救生囊的航行日志。他们能做的,大概也就这些了。而且我把大部分的实情都告诉了他们,除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年沐盈知道他想说什么。最后,他补充道,“反正‘逐日’号事件最终被定性为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确实是意外事故。”年沐盈苦笑着,盯着摇曳的火焰看得出神,“如果定性是意外事故,那两年你应该过十分滋润才对。”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聂纪朗看着她说,“如果我现在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我一定义无反顾。”见年沐盈没有回应他,他又接着说,“可是就跟你说的那样,那确实是一次意外事故。我一开始就怀疑夸父出了故障,后来湘英也告诉我,夸父驾驶着‘逐日’号撞到一颗陨石上,并把电磁设备给撞坏了,我才肯定夸父一定是出了问题。”他一边说,一边翻起身旁的背包,取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晶状球体。那正是夸父的中央处理器。“我当时就把夸父卸了,直到现在我还把他留在身上,想着哪天有机会,我就调查一下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你也知道,这东西连接起来可费劲,现在很难找到合适的条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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