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县学子听闻周达府的名字,纷纷起身相迎。
“周达府好久不见,咱们还坐过前后桌呢!当时也没看出来,你有这般诗才,早知道让你多抬举,抬举我了!”
“周达府,可是咱们这些人中人中龙凤,能跟你们能一样,快挨着我坐!”
“周达府,今天就等着你了,笔墨都已经备好,你可要一展文采,让我等看看!”
说不上是虚伪,还是真情。
席间,同学们都相互谦让。
周大顾老老实实坐在一旁,谁敬酒都喝一口,谁举杯咱陪着。
反正我今天就这一杯酒,每一次我就抿一口。
侯公子举起手中酒杯:“周达府,你有诗才,以后在儒道一路肯定能有出息,不像我们这群人!在生活中就是混个温饱!”
周大顾举起酒杯:“你我同窗一场,文采什么的休再说了,明日与各位一同在考场竞技,还求大家不要手下留情,考出咱们蔡县学子的风采!”
他本意是客气,谁知道,一话激起千声叹。
“周相公,明日前,你我都是一间私塾的学生,明日后,你是高高在上的相公,我只是个臭卖鱼的!”
“我跟你差不多,家里是茶叶生意,算个香卖茶叶的!”
“我我是个秀才公!”
“范老头,你又说胡话了,你真觉得你能考上,朱夫子都说了,你天生才气不足,你已经开蒙几十年,心中才气散去,就算考上,你能入境?”
哈哈哈!
说起这位同窗,满屋子都是欢笑声。
周大顾拱手劝告:“都是同窗,明日就是县试,各位不必说丧气话,咱们只管努力,剩下的交给天意!”
朱夫子学堂里的学生,天生就是分两类。
富家子是一类,范老头为首的穷家子也是一类,他们不甘心死在战场上,一生都在为了考取功名努力。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谁人不想,站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
谁想在蔡县边州,当一个无名炮灰!
侯公子一口饮下杯中酒:“我大哥当年也是这样想的,俺老爹想着家里能出一个夫子,也是祖上烧高香!”
“不顾一切,送我老哥去读书,县学不行,就交钱去州学!”
“你们猜怎么着?”
在场人都看向他,侯家跟王家占了蔡县全部的土地。
若不是王员外身后有张主簿撑腰,他也不是侯家的对手。
蔡县城中两大秘闻,一是许家当年是怎么败给王家的,二就是侯家大公子现在处境。
谁都好奇,可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
侯公子脸上红润,酒下喉头,事上心头:“我大哥还真争气,考上秀才,勉强挂上举人名头!”
“举人啊!那可是能当官的举人!”
旁边狗腿子给他倒酒:“那可不得了,听说咱们主簿大人,也不过是当年一个举子!”
“那,咱家大公子?”
侯公子望着酒杯中,自己的脸,不知道看见了谁:“疯了!”
“京城礼部一试,名落孙山,疯了!”
“你们生在象州,长在象州,哪明白京都那些人对咱们象州人的态度,当年我爹去象州接大哥,回家就告诉我!”
“这辈子都不要再走儒道!”
“你我,生在蔡县,拱卫象州,可在他们眼里,咱们就是蛮子,就是下贱人,下贱人,哪有资格读书啊!”
侯公子语到激动,站起身来,未注意到,袖口掉出一纸张。
周大顾本想提醒,低头看见纸张上的字,一时沉默。
侯公子望向家的方向,重重踢范老头一脚:“看那边,我大哥现在就被我老爹关在家里!”
“你们都以为,我家里请了一个乐夫子,是为了教我读书!”
“错了,老子从来不骗你们,那是我大哥的夫子,他每日在家里准备礼部试,我爹从各州搜寻试题,让我大哥来做!”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正常,才能是个活人!”
“可怜我大哥一身才气,可怜我老娘每日以泪洗面!”
“非是吾不愿县试,非是吾不愿成为秀才公,我象州学子,本就没有那个命!”
周大顾捡起地上的诗词,字有疯意,他看向远处,莫名心头一颤。
蔡县人的样子他见过,普通的人,可唯有普通才见不凡。
大赢重文轻武,十年间,朝廷里若不是有大将军撑着,哪还有武官的去路。
谁不知道,想要成就事业,必先读书。
可,偏偏象州人,没有读书的路子。
莫非,我等一辈子只能当个下等人?
莫非,象州学子只能在军中当个炮灰?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周大顾轻声开口。
却在平静的包厢中,响起一声春雷。
学子们看着他,口中默念:“来煎人寿?”
“呜!”
“呜呜!”满堂读书人,无不泪湿衫。
范老头站起来扶着门框,眼圈微红:“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吾不信,我不信,我这一生就只能如此!”
“我欲中秀才,我欲读高书,我欲中举人!哈哈哈哈!”
“哈哈哈!我欲,我想告诉我老娘,我不是个废物!老子不是个废物!”
“我可是范神童!当年谁人不赞的范神童!”
“吾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论语》,七岁熟读《孟子》,四十余岁,连个秀才都没中,成了人口中的废物?”
范家,当年也是大家。
听说,是从京都贬来的,普通人家也没有这么多书。
范老头是范家的希望,一家都指着他好好读书,能重回京都。
祸不单行!
范家刚来,就赶上妖蛮入侵,那年他十一岁,大赢文庙规定,十二岁方能参加童生试。
他没有功名,为保护来象州路上,被折磨半死的老爹,提着一把刀刃,替父从军以武夫身份上了战场。
战场之上,他挨了妖族一脚,回来后身体内开蒙才气,就已经散去大半。
战事休,范老头再回来读书,参加童生试,却一直未通过。
这一坚持,就是几十年。
从小子变成老头。
整个蔡县都知道,他痴迷功名,却没有人知道这老朽内心真正坚持。
直到这句。
来煎人寿!
才让他心中几十年的愤懑,再也憋不住,一吐而出。
闻君过往,心更悲切。
蔡县学子多催泪,私塾聚会,办在县试前。
就因如此,今日大家还是同窗,明日后你是老爷,我是佃户,低头弯腰时,这句同窗,再难叫出。
侯公子收拾情绪,举起桌上酒杯:“不说,这些文人气短的话!”
“咱们今日,只为高兴,各位一醉方休!”
周大顾站起身来,没有举杯,拱手弯腰:“各位,我今日还要全心全意准备明日县试,我先回了!”
“周大顾,你还不明白我等的意思,你有诗才,不必走朝堂路,你能成为入境书生,也可成为逍遥书生,写几首诗,醉于江湖,难道不好?”
“非是不好,是我不愿!我既然走儒道,就要做第一人,考功名,我就要当那状元之才!”
“哈哈哈!实在可笑,你难道不知道,你跟王员外的事,已经被人知晓,他们明日县学肯定会难为你!你到时候,连门都进不去,你想当状元?”
“他们拦是他们的事,我全力准备县试,是我的事!”周大顾后退一步,再拱手:“诸君告辞!”
侯公子恼羞成怒:“这个周大顾,我们好言相劝,他一句不听,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上前一步,就要将周大顾坐过的桌子踹倒。
“啊!”侯公子捂着脚,来回横跳:“这桌子怎么定死在地上!”
狗腿子连忙推到自己面前的小桌,疑惑开口:“公子,没有啊!桌子都是我刚搬来的,怎么可能定死!”
他连忙翻滚到周大顾桌子前,却看见桌上一张纸:“这是,周达府的字迹?”
有人看不上周达府,却从来没有人看不上达府诗。
他们连忙围到一起。
范老头坐在周大顾旁边,伸头去看。
纸上没有写诗,只写了两句话。
他未念出声,就已经红了眼眶:“周大顾,跟我们不同啊!不同啊!”
“滚开!”侯公子,掀开人群,爬在桌子上,盯着那张纸。
只看一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何等的,豪情啊!
少年丧气,因现实太现实。
可这句诗词,像刀刃一般,轻轻切开少年蒙尘的心。
他闭上眼,看见不可一世的自己。
“周达府,天才也!”
被他推到地上的狗腿子,咬着嘴唇,下意识捧哏:“那我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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