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茱莉亚的男生都是杨景行去年跟着钢琴系过来访问的时候见面认识的,他们应该都比杨景行两三岁,都是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穿着小礼服,彼此连发型都相仿,但这两位的性格却明显迥异,来自长春的小提琴天才开朗又热情,而旁边的天津男生却显出一种冷傲,不过这种气质也附和他的身份。
长春男生知道同胞为杨景行开了欢迎会,觉得挺好的,但是也说起他自己前两年被一个据说已经踏入上流社会的三代华人通过多层关系请去所谓的私人聚会上表演,他一晚上兢兢业业当独奏会去拉的,完了后对方却连谢谢都没一句,就给了一百美元大钞外加残羹冷炙管饱,这事造成的心理创伤至今没能痊愈,长春男生自嘲还是自傲:“我也红过。”小学年纪就为外国元首演奏过,曾经是多少琴童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杨景行打击揭穿:“你就在国内红,没多久就过气了。”
曹绫蓝不问来路也不打听缘由就明白长春男生的意思:“我觉得有代沟,尤其上一代,上上一代反而没觉得很明显。”
长春男生点头乐起来了:“对,代沟,准确。不对,我也没准备当下一代!”
双手插裤兜的天津男生稍稍转动身体,嘴上漫不经心轻呵一下,简直高贵气质四射。
莫媞媞显然有职业素养了,很自然就被气质吸引了目光,欣赏着就开始打听了:“你呢?学什么?”
作为曾经创下以亚洲最小年纪考入茱莉亚预科的纪录的钢琴神童,却在音乐会上被人问起是干啥的,天津男生好像有些尴尬了,那回避的样子是不想回答还是说不出口。
杨景行当个尽责的中间人,再介绍一下专业:“梦洲跟我半个同行,弹琴的。”
瞟眼看了一下杨景行再低眼,天津男生又稍呵一下,似乎羞于承认甚至引以为耻,都没点一下头或者嗯一声。
长春男生哈哈了,环顾一下:“发现今天同行有点多,不知道柯蒂斯的同行准备得怎么样?”
杨景行才不跟茱莉亚聊柯蒂斯呢,他陡然兴奋起来:“上午那个叫什么泽尼亚的,你们熟?”
长春男生摇头:“不熟……回头可以变熟。”意味深长地一笑。
杨景行摇头解释:“看样子以为你们熟,赶时间没来得及问你们。”
天津男生又轻轻一呵,挺了解的:“collaborative piano,从意大利来读硕士的。”
“意大利?”长春男生奇怪了:“希腊口音呀。哎,出来了!”
台上早就开始为下半场做准备了,谱台需要调整位子需要增加,扬琴也要提前就位才行。这会扬琴终于现身了,几位黑白工作人员明显已经学习过了,用很谨慎严密的样子挺快就把第一台琴就安置好。好像真的是罕见乐器,观众席上好多人翘首看稀奇还发出些许赞叹声。奇怪的是华人华侨的好奇心似乎不输给西方听众,好多双眼睛盯着台上不松,不过像莫媞媞这种惊喜亲热的笑容也不少,还有主动跟国际友人搞介绍的呢。
台上看样子应该没问题,长春男生也放心了,又跟杨景行扯起来:“这次到柯蒂斯有没有民乐方面的内容?”
杨景行摇头:“目前还不行……你连人家口音都听得出来?对人家有意思?”
莫媞媞笑着说明:“希腊人口音好重的,意大利还稍好一点,英语法语都普及了。”
杨景行还点着头如有所悟了:“一说起来还真是,法国人好像没什么口音。”
天津男生确定了杨景行没见识的好奇嘴脸,似乎要做好事展开话题:“你认识罗明轩吧?”
号称演奏技巧跟秦蒙礼不相伯仲的天才少年罗明轩,作为浦音钢琴艺术中心的主任怎么可能不认识呢,杨景行连连点头:“认识,就是没见过。”
在天津男生还酝酿大新闻的神情中,长春男生用不是那么新奇的语气直接说了:“女朋友是法国的,不过不是妞。”
莫媞媞明显欣喜语气:“喔……”
杨景行呵呵一下,好像不准备打听。
长春男生自己尽快揭秘:“十几岁,最多十四,听说八年级。”
尚浦零三四班男校友简直瞠目结舌:“我靠,不能超过三岁呀!家长不告他?”
茱莉亚的两人好像不知道怎么跟旁人解释艺术圈音乐圈的事,天津男生就问杨景行:“到philly后就回国?”
杨景行好像还没确切计划,带着犹豫点头:“嗯,看情况。哟,不能聊了。”离开的乐手们开始回到台上,下半场预备了。
长春男生很从容的,而起表情还变得严肃甚至清高了,眼睛不客气地直视着杨景行想要正告什么,然后又放弃了,差不多回到嘻笑神态随口说起:“自从去年你一夫当关之后,他们都觉得我们中国人挺邪乎。”
杨景行尴尬了:“你说得邪乎。”
长春男生诚意劝人从良的样子:“真的,原来有一些人看我们眼神都不一样了,都感觉得到。”
天津男生讥诮地莞尔:“都是genius,以前谁都不服谁,然后发现其实自己也才是intense psychology of adoring genius!”
杨景行勉强干呵:“一起努力吧,我听学校说中国留学生很优秀也觉得脸上有光……我靠,我们都别说了。”
长春男生也是反胃的样子:“太恶心了……不说了,你一路顺风,听那边说柯蒂斯准备很久了,都摩拳擦掌。”
杨景行笑:“我也不是去踢馆,友好交流。”
长春男生点头理解:“都说有机会一定要去浦音看看,这几年发展得挺好,看到的越来越多。”
杨景行点头:“欢迎,一定欢迎。”
茱莉亚的两位就先走了,也跟尚浦的拜拜。曹绫蓝虽然客气点头挥手但依然是被肉麻得心有余悸的样子,等不及问杨景行究竟:“很熟?”
杨景行解释:“去过他们学校,同胞加同行,自然熟。”
看着演奏天才们的背影,莫媞媞使劲点头:“理解,在外面真的好难遇到一个理解你的人……怎么说你一夫当关什么意思?”伴随着浓烈的八卦兴致当然也准备好了亲密朋友间的调笑。
杨景行解释:“开玩笑,就原来去他们学校搞交流给我捧过场。”
同样从事艺术工作的莫媞媞挺能想象的表情,她观察着作曲家开始显得欣慰甚至要佩服了:“是官方的吗?这么厉害!怎么没听你说过?”
“行内互吹交流。”杨景行自己都好笑:“就是外人听不懂更没兴趣的那种。”
曹绫蓝乐了:“说得自己像罗大科学家。”
莫媞媞还是支持:“听不懂也知道呀,茱莉亚呀……那就算不关心时尚也知道cfda很厉害吧。”
杨景行一点不给面子:“什么da是什么?”
曹绫蓝义愤了:“媞媞别理他,我们回去!”
莫媞媞当然没那么小气,还在帮忙观察四周:“感觉好多人在看这边,肯定认识你。压轴真的不一样,t台上计师最后露面,大家哇……”
杨景行嘿:“说得有点紧张了。”
“要不要去洗手间躲着?”曹绫蓝嘲笑,但并没放弃组织工作:“回去,叫我们了。”观众席上大面积就位了。
莫媞媞越来越进入状态:“我都有点紧张,兴奋起来了!喔!”
杨景行却再次歉意:“等会看情况,主要是好多人不好得罪,万一不行只能再找机会,真的对不住。”
还是男人大度,四班校友表示完全理解:“……就是来给你加油,其他的以后再说,着什么急。”
似乎这就要拜拜了,校友间再见的动作表情挺频繁,这就依依不舍了。分头走了几步后,曹绫蓝又想起来什么地回头,用很有修养的音量叫杨景行:“哎……你去费城?”
杨景行摇摇头:“没有,还没确定……有点工作安排,可能去柯蒂斯看看。”
曹绫蓝也不是真的关心高中同学,话都没听完就转头走了。
有的是人关注作曲家,杨景行回自己座位这几步路就接到远近好多点头微笑之类,连文付江似乎都学会些绅士做派了。
尤老师在杨主任坐下前帮忙看了一下椅子,然后凑近些说消息:“刚才《fanfare》的记者……”
杨景行直接摇头,尤老师就不废话了。
台上台下配合熟练了,随着离席的观众重新找到自己的座位并安静下来,乐手们也返回舞台各就各位。一刻多钟的中场休息还是很有意义的,乐手们看上去又像上半场开始时一样精神饱满。听众们也大部分是轻松快意的样子,的确是上半场就值回票价了,有显得那么当仁不让的先锋前沿,更有能让人久久回味的主流动听悦耳,而且还是世界首演……至于下半场嘛,至少能看看新鲜玩意,只要不是那种过于出格的非要跟听众对着干的作曲家就好。
不过听众并没松懈,在乐团首席威尔逊刚一露面的时候,台下的掌声又热烈地响起来了。倒也不是威尔逊贪恋得又搞一次个人登台仪式,因为跟随他一起登台的还有浦海民族乐团的十六位演奏家,威尔逊更多是扮演一个彬彬有礼的领路人角色。
亲人的面孔刚在台上显现出来,观众席上的华人华侨立刻就拿出了积极性,拍手的频率和力度立刻升级。其实离舞台远一点的人都还在举目眺望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同胞上台了,但是大家早就已经呈现出来的欢迎表情这一会都变得更加深切了。
十男六女的民乐代表团差不多是分成两列登场的,抱着琵琶或者拿着二胡三弦的似乎也没讲究什么顺序排位,不过看得出跟威尔逊直接交流最多的是琵琶首席和三弦首席,三个人互相客气但也不失热情,似乎刚见上面。
不知道是中国人的团结力量大还是全体听众都对新鲜玩意有兴趣,随着民乐队伍的登台,音乐厅里的欢迎掌声有了一个明显的上升趋势。
在舞台上讨生活的人对掌声的敏感程度也是专业的,台下稍有异常台上得立刻察觉到。浦海民族乐团代表团虽然身处异国他乡但也不失水准,随着掌声的热烈,本来谦逊低调登台的演奏家们很快纷纷把注意力朝听众席转移,还略微地抬头挺胸起来再配合上笑容,这就跟听众开始亲切交流了。
浦海民族乐团这一次派来纽约的六位女演奏家都是偏年轻的,平均年龄就三十出头,而男演奏家们就大都是四五十岁的实力派了,老女老少的搭配看上去还挺艺术谐和的。大家精神面貌都很好,但服装还是还受到过三零六背后质疑的那一系列,说是什么精心设计定做进口高级布料,但三零六普遍认为有些不伦不类,其实全团人也都知道服装厂老板跟团人事主任的亲戚关系。
流程是早就约定好的,十六位民乐演奏家由威尔逊领上台,之后并没什么隆重介绍或者台前的亮相问好,大家直接就去各自的座位。可能在纽爱看来由乐团首席带领出场就算是很给面子了,在行业内也算是比较高的礼遇,但是文化差异,浦海民族乐团其实不是特别满意,只是大家艺术就原谅纽爱的这一点不够意思。
除了观众在鼓掌,纽爱的其他乐手们对民乐代表团也是普遍笑脸相迎的,看上去似乎合作得挺愉快。浦海的民乐演奏家们也挺适应场合,边就位边跟西方同行互相客气。
欢迎掌声持续不了多久的,威尔逊尽快站到自己的座位边后又摆出高调骄傲的亮相姿态,成功吸引了一些注意力后就朝已经差不多各就各位的中国民乐演奏家们做了一个很有风度和气质的介绍手势,让已经开始消停的掌声再苟延残喘一下。
民乐演奏家们显然是有事先约定的,到各自的位置后都没坐下,各自抱着琴或者拿着琴竹的站立姿势都挺优雅。大家脸上都有笑容,不过毕竟人在屋檐下,民乐演奏家们的表情还是没纽爱的同行那么放松自如。
此时此刻的观众席上明显是华人华侨更热爱鼓掌,除了欢喜和亲切,有些人的脸上简直还写着兴奋,就连青年作曲家的校友们似乎也放下了平时那种隐隐约约与众不同的气势,动作表情中都没怎么表现个性。倒是也有一些华人明显不好意思过于热情,他们边鼓掌边观察周围好像随时准备刹车,应该是为了避免太突出而被人笑话是自家人自卖自夸。
稍微站了几秒钟朝观众席给了一个比较整齐的笑脸后,台上十六位民乐演奏家又默契整齐地坐下了。几乎就是坐下的那一刻,一个个民乐演奏家的神情都严肃了,迅速专业地进入预备姿态。
欢迎掌声完全停止,音乐厅又进入到等待指挥家的状态。听众席上又是一片翘首期盼,连已经听过亚洲首演的尤老师也把脖子伸长了。
耶罗米尔这一次让大家等了接近两分钟之久才现身,不过世界顶级指挥家嘛,他提着指挥棒往台前走的时候,得到的掌声依然那么热烈,台下好多的表情依然是那么仰慕甚至虔诚。
走上前后,耶罗米尔也算给面子了,面对观众把手朝身后划拉了一下,意思很明显。观众们立刻升级了掌声,而台上的民乐演奏家们也礼貌回以微笑。
指挥家似乎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就那么欣慰地看着大家,没转身开始搞艺术。听众也真是好识趣,掌声立刻消减,似乎都知道指挥家要开金口了。
“多么美好的夜晚,因为你们大家。”耶罗米尔今天显得比较亲民,甚至开始拉家常了:“四年前,我们去到一个美丽先进的城市浦海。那是我第一次去中国,多么好的国家多么好的人们。”
虽然台上说的是司空见惯千篇一律的套话,但是观众席上的华人华侨们还是给面子地表现出一些高兴欢喜。
耶罗米尔好像是回忆畅想了一下,再度开口:“我和我的同事去过许多地方,我们跟许多全世界最好的艺术家合作。这些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们有超凡的演奏技巧,令人惊叹的创作灵感,他们展现出来的光芒让人彻底折服。认识这些艺术家是我的荣幸,能跟他们一起工作我是那么高兴,我相信所有人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这些了不起的艺术家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们惊喜,我总是充满了期待他们究竟会做到多么好,我毫不怀疑他们为人类艺术领域献上了夺目的瑰宝,为大家所共有的瑰宝!”
指挥家这么一通慷慨激昂,感觉已经不是套话了,观众几乎又要鼓掌了。被指挥家的强烈情绪感染的同时,好些人也把目光放到了青年作曲家身上,尤其是华人华侨和熟人,看得出来真是在为作曲家得到那么高的评价而高兴。尚浦的校友们也在认真听指挥家唠叨,不过零七级的似乎英语听力不是太好,在着急要身边人翻译。
全场寂静中,全员注视中,台上耶罗米尔突然脸色一沉:“但是……你们感到过害怕吗?我是说,情况就像挨过一整天的繁重工作之后,你回到家,妻子孩子都去旅游了,你甚至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当你走进房子里,突然之间,人们从黑暗中跳出来,他们戴着各种各样奇怪的面具和漂亮的装饰,一起大声喊惊喜!真的会惊喜吗?在那一瞬间?我想我会被吓坏,因为我根本没有一丝预料,情况完全超出了我的掌握和想象,我的大脑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那么出乎意料的情况作出合理的判断。当然,害怕之后我很快就会欣喜得没准哭出来。女士们先生们,《杨景行第二交响曲》!”指挥家似乎也不喜欢自己这么话唠,所以没有一丝停顿地亲自报幕后就直接转身过去面对乐团了。
别说观众还在懵懂怎么音乐会变脱口秀了,连在认真听老大讲话的乐团也要慌忙预备。民乐选手们争气了,他们一直在准备中,完全无需惊慌。
似乎被顶级指挥家作了不太客气的评价,杨景行被好多人打量狐疑了,他只能尴尬地笑一笑,尽量目不斜视表示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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