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
三岁的宝儿一身粗布冬袄,显然他的家庭并不富裕,可手脸却干干净净,脖领上还掖着块细布帕子,是用来擦鼻涕的,可见他母亲对他照顾细致。
此刻,宝儿正瞪大眼睛,紧盯那颗彩色的木球。
客栈里往来的人大都穿着朴素。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又是冬季,也没有什么鲜艳且耐脏的冬衣,所以,几乎整个大堂都是灰扑扑的色彩。
只有家大业大、雇得起保镖的有钱人,才不会顾忌露财,敢穿绫罗绸缎,而这样的人,不屑于在大堂吃饭。
所以,那颗木球就有些显眼。
只是人们视线或在代晓初和南暮夕这边,或三三两两边吃饭边聊天,且成年人的视线位置偏高,没谁去注意地上的变化。
只有宝儿,三岁的孩子,最容易被鲜艳的色彩吸引,他一下子就看上了那颗木球。
好奇怪呀,那圆圆的球球自己会动,正在一点点往前挪,眼见木球越来越远,宝儿蹭着小短腿下了条凳。
正值饭点,客栈里人不少,进进出出。
两个小二不停穿梭于大堂、后厨和楼上客房,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冬至就离过年不远,正是在外之人陆续赶路回家的时节。
孩子饿了,当娘的着急。
可宝儿娘一介妇人,不好当众大声呼和小二,更不好与男子挤挤挨挨,只能焦灼而小心地一边避让,一边在人缝中穿行,总算靠近一名刚从后厨出来的小二。
这边,宝儿周遭都是腿,那些腿上穿的,不是灰色就是褐色的裤子,乌突突一片,将他前方地上的木球衬托得更是鲜艳。
到底是孩子,宝儿眼里只有那彩色木球,根本注意不到木球上钉着一根细线,是那细线在牵着木球移动。
而细线的另一端,绑在一名男子的脚踝上。
男子左看看右看看,客栈大堂的桌子都满员,每张四人桌都围了五六人一起吃饭,大家都是拼桌而坐。
男子似是不满意客栈里打尖的人太多,晃晃悠悠往店门外走。
不过他似乎也不着急似的,走得并不快,如果身前有人,他还会停下来给对方让路。
就是因为走得不快,宝儿才有机会在好几次差点被身边大人踹到的情况下,依然能跟住那颗鸡蛋大的木球。
宝儿娘终于对店小二说上话,让对方赶紧把她们点的面条端来,店小二问:“您是哪桌的呀?”
这年月可没有桌牌,也不说一号桌二号桌的,宝儿娘就向自己男人的方向指去。
这一指,才发现自家男人身边条凳上,孩子不见了!
想到孩子个头小,或许隔得远没看到,宝儿娘急于确定,匆忙往回挤,这下也顾不上是否与男子有所碰触了。
有男子背上的包袱被撞到,回头一看是个妇人,便不满地大声嚷嚷:“哎我说你这妇人,赶着去投胎吗,挤什么挤!”
也有心思龌龊嘴巴不干净的,专挑恶心人的话说:“哎哟哟,这是多久没与男人亲热了,这么迫不及待?要不,我帮你解解渴?”
宝儿娘气得涨红了脸,却担心孩子,只能忍气低头,只求快速回到自己座位。
但大堂里绝大多数都是男子,而且南来北往的,相互也不认识,不用顾忌有熟人看到他们卑鄙下流的样子。
所以一见到这妇人羞红了脸,便越发起劲——正愁旅途寂寞、闲得蛋疼呢!
于是他们故意站得紧密,宝儿娘往哪边走,他们就堵住哪边的去路。
宝儿爹还在与邻桌人说笑,大堂里闹哄哄的,他全然不知自己媳妇被人为难。
直到宝儿娘忍无可忍大喊一声:“他爹,孩子哪?”
这一嗓子,让那些坏心眼儿的男人歇了心思,人家是有爷们儿陪着的,扫兴地重新该干嘛干嘛去。
宝儿爹总算听到妻子的声音,回头却不见妻子,才寻找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才看到妻子正从人缝中往回挤。
宝儿爹气怒:“你个妇人,不老老实实坐着,乱走什么?还要学人家伤风败俗不成!”
“孩子哪?”宝儿娘又问,声音异常的大、异常的急,都有些发颤。
丈夫身边确实没有宝儿。
宝儿娘离座位不远了,身前就隔了两个人,可脚前地上却堆了五六个箩筐,实在跨不过来。
“孩子?”宝儿爹像是才想起孩子,左右看了一下,没见着,反问回去:“孩子不是你看着吗?”
看到宝儿娘惶急的神色,宝儿爹这才意识到孩子不见了,站起身四处张望。
宝儿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了,终于抓住了木球。
“抓到了,抓到了!”宝儿嘟囔着,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有汗了。
真不容易啊,好几次他都碰到球球了,球球却一下子挪开。
身上穿得太厚重,宝儿觉得蹲下、起来,起来再蹲下,可累坏他了。
总算再次摸到球球,宝儿蹲在地上,小手紧紧摁住木球,生怕他再跑了。
小宝只顾盯着自己的小手看,他在想现在松手,球球会不会又跑了。
男子蹲下身,将木球从脚踝上解下来,线绳抓在手里,看到宝儿撤开上面一只小手,又尝试慢慢撤开下面的小手,便突然一抽线绳,将小球拽了出来。
“呀!”宝儿差点被木球滚动带个跟头,可他顾不上,只循着木球看去。
“来,叫爹,爹就把小球给你玩儿。”男子就那么蹲着,手里提着线绳晃悠木球,对宝儿笑嘻嘻说道。
宝儿眼睛死死盯着木球看,小脸也跟着木球转来转去。
“叫爹,这是爹给买的好玩意儿,喜欢吗?”男子循循善诱。
“喜欢。”宝儿还在看木球。
“那叫爹!”
“爹!“
“哎,乖儿子!爹给买糖葫芦去!”
宝儿爹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儿子,他甚至不知道儿子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宝儿娘也四处张望,终于,在门口处似乎看到孩子的衣角:“宝儿!”
宝儿娘此刻眼里只有孩子那片衣角,就在门框边上。
她奋力挤开身边的人,箩筐再高,她也不管不顾毫无形象地从上面连爬带跨地越过去。
“哎呀、哎呀,你这妇人!我这筐里可有鸡蛋哪,哎呀呀,碎了呀,碎了呀!你赔我!”箩筐的主人伸手就要抓宝儿娘。
宝儿娘哪里听得到!
她此刻全副精神都在那片衣角上,生怕孩子乱跑。
虽有门框遮掩了身形,那男子也怕被孩子的父母发现,更何况他已经隐约听到里面妇人的叫声,一把抱起宝儿,大步走开去。
代晓初已经填好身份信息、缴纳了住店押金,正欲转身去楼上客房,突然感觉大堂气氛不对,回头。
只见大堂里不再人声嘈杂,人们视线纷纷投向同一方向,便也顺着看去。
就见一个妇人正一边跌跌撞撞迈过地上堆放的货物,一边惶急的大喊:“宝儿!宝儿你快回来!”
宝儿娘瞧不见孩子的衣角了。
她刚才好像看到有只胳膊从那片衣角搂过——孩子一定是被人抱走了!
“追!”代晓初说了一声,便也朝门口奔去。
柜台离门口近,她更方便去追孩子。
南暮夕抱着牛奶坛子慌忙跟上:“哎哎,等等我!”
代晓初可没有这时代女人那么多顾虑。
而且这几年“混迹江湖”,代晓初性格比之前更为泼辣。
她伸得开腿、迈得了大步,更是不管不顾扒拉开挡路的人,几个大步就追出门外。
“站住!你站住!”代晓初大喊。
她已经看到一名男子正抱着个两三岁的孩童大跨步行走。
南暮夕看着高高瘦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代晓初已经蹚给开一条路,他跟上去便是。
身高腿长,南暮夕很快追上代晓初。
“那个人,追上那个人!”代晓初撒腿边跑边指着,南暮夕也放开腿追。
抱着孩子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加快了速度,也跑了起来。
“宝儿!!”宝儿娘总算追出客栈,却看不到孩子,放声大喊。
“你个臭娘们儿,不好好看孩子,乱跑什么,现在可好,孩子丢了,怎么办,你说!”宝儿爹一个大嘴巴抽在妻子脸上。
宝儿娘正欲再喊,却被这一嘴巴抽得咬到舌头,一股热热的鲜血顺着嘴角就流下来。
她被打得说不出话,愤怒地盯着丈夫。
跟着看热闹的人也追到客栈门口,看到此景,鸦雀无声。
沉默震耳欲聋。
代晓初使出全身力气奔跑。
她一女子,身穿道袍,在路上狂奔,身边还有个穿道袍的男人跟着一起追,已经看呆了路人。
不但没人帮忙追,反而都停下来看这稀奇的景儿。
代晓初一声大喊:“拦住那抱孩子的人!他抢跑了知府老爷家的公子!”
娘的!
就不信说是知府老爷家的孩子,会没人帮忙截住人贩子!
“啥?知府老爷的公子?追,追啊!”路人回神,纷纷响应。
“抓住他!抓住人贩子!”有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听明白了,原地拍着大腿使劲儿喊。
冬季天短,此时天色已暗,如果不赶紧追上,等再黑些视线模糊、人们也都回家吃饭,就更容易丢失目标、也更没人帮忙追人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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