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聪明不足以校练真伪,揣测深浅。”【抱朴子·勤求】
汉建安九年冬十月。
汉室兴复以来,随着朝廷各项制度重回正轨,许多以往的习俗礼仪也一一被拾了起来,这一天,皇帝允准了太常孔融考订的旧制,由大予乐令杜夔等人重新编练了八佾之舞,在司空赵温、司徒杨彪等公卿迎冬于北郊时演奏。
初冬季节,关中的天气已渐渐变得寒冷,上了年纪的公卿们在寒风中好不容易行完迎冬礼,才一离场,便匆匆登上车驾,迫不及待的准备回城。
有些车夫技术高超,鞭子轻挥,骏马四蹄策动,车驾起行。但无论如何,遇到三公的车驾,谁都要避道而行,落于人后。
司徒杨彪在颤颤巍巍的爬上车厢,杨修立即手忙脚乱拿来手炉、锦袍,将父亲伺候好后,他才半是埋怨的说道:“今年的冬天倒是来得早,这样冷的天气,太常偏选在今天去迎冬,真不知灵台那些司候时节的人是怎么想的。”
“不要小瞧了这个‘礼’字,越是太平时日,这个字就越重要,非其无以壮威仪。”杨彪感受着火炉传来的温度,轻轻吁了口气,说道:“近来朝廷多事,你性子张扬,记得收敛些。”
“阿翁?”杨修奇怪的说道:“难道近来是有人要针对我家?”
杨彪叹了口气:“有或没有,都要小心谨慎,如今杨氏不得圣眷,做什么都不能像从前那样了。要想不出差错,就得不让人抓住把柄,再过几年,我便上疏乞骸骨,到时候给你安排个职务,我也就可以安心回乡教导族中子弟了。”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杨修紧张起来,忧心的说道:“前些时候国家为太子挑选老师,朝野内外都属意阿翁你,可最后却选了中书令贾诩与秘书令荀公,荀公是饱学儒士,他为太子师并不奇怪,这贾诩无德,哪里能为人师表呢?”
“天子能有今日,大半要归功于贾、荀二人,如今朝政万端更是颇有倚重,任他们为太子师,是为了安其心,激其励。”杨彪看着杨修,对方向来聪颖,看事情往往比旁人要透彻,怎么这件事还要他来说?单是为了抱怨么?
“可这也不能拿储君的今后当儿戏!”杨修皱着眉说道,近来朝中对于太子老师呼声最大的除了杨彪,还有蔡邕、孔融这些人,他们都与杨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却都不在名单之列,再不济,就连太学里的博士也没一个入选,这让杨修大感挫败,难道杨氏的势头就到此为止了么?“若是郑大夫在,事情便不会如此。”
光禄大夫郑玄已经在两年前病故,如果他还活着,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杨彪深深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闪过,一时却不能尽诉于口:“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再替人忧心了,贾诩在中书执笔,每日又要侍奉御前,教导的重任还是会落在荀仲豫的身上,这样朝臣方可安心……”
“谨喏。”杨修应了一声,心里还是不甚乐意。
公卿迎冬礼毕,各自回官署办公,由于杨彪没有录尚书事,这个司徒也有名无实,索性称冒了寒风、身子不爽,回家休息去了,将杂事都托付给了长史。杨修作为谒者,此时却不能偷懒,老老实实入宫,他是常侍谒者,需要在一定场合出现在皇帝身边。这会皇帝正在后室更衣,侍中、侍郎们也都不在,殿中只有谒者王辅等几个熟人面面相觑。
尚书左丞法正、车骑将军记室王粲不知何故,也在其殿中。
双方见礼过后,杨修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法正,以及中间桌案上摆着的一只红漆食盒。
“德祖,你来的正好。”法正热情的招呼道,伸手邀他至案前,指着那只食盒道:“陛下的心意我越发猜不透了,其中分明装了一盘桃酥,可为何要在盒子上写下一个‘合’字呢?”
王辅不明白,说道:“合不就是闭合之意么?或许是桃酥要即食,所以暂且将食盒闭上。”
“‘合’乃‘人一口’,陛下的意思,是我等一人一口,分食此酥。”杨修轻蔑的看了眼王辅,当初在秘书监读书时他就常看不惯这个纨绔,其余裴潜等人一样都是任性肆意的人。
“是这个意思么?”王粲还没说完,话头就被法正截住。
“想必就是此理了。”法正笑眯眯的说道,他看向杨修,又看了看王辅、王粲,道:“我等皆曾为秘书郎,侍陛下左右,听说这次是西域传进的制饼之法,陛下特意传我等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只是王仲宣与德祖你都来得晚,陛下国事缠身,久候不得,便留了个字在这里,借此试验我等。”
说完他又奉承道:“不愧是德祖,我苦思许久的难题,没料到竟被你一语猜中。”
杨修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也不好推辞,便上前揭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盘四个酥饼,俱是精致可爱,一口就能容下。杨修率先伸手拿起一枚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其味香甜满口,让其心中顾虑消退不少。
“来、来,都过来吃。”法正招呼道。
王粲还有些犹豫,王辅却是第二个上前拿起一块吃了,口中还说:“好吃是好吃,但出个谜字让人猜,却是太麻烦了。”
“这……”王粲迟疑着,抬眼看向众人。
法正已拿了一块放嘴里,手上推了王粲一把,慢慢说道:“大家都吃了,你可不能剩下。”
王粲不得已,只好拿起最后一块吃下了。
食酥之后,几人各自坐下饮茶,法正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样子,招呼众人,寒暄闲谈,不亦乐乎。他一反常态的亲近杨修,坐在他旁边,说道:“说起来我等也许久没这么聚过了,想起当初在秘书监时,大家投壶赋诗,是何其快意!”
见杨修没有搭话,法正又接着道:“如今彼等都已供职一方,以后都有大前程,就连司马仲达也是起起落落,如今又被陛下提在嘴边……”
“法孝直,你说这些是何意?”杨修直感觉太阳穴跳了一跳,这是他多年隐痛,当年的‘省中八秘’要么是一军记室,要么是地方守令,可他还只是个常侍谒者,放在那些平庸者身上倒还没什么,可杨修常以才干自诩,如何能一年两年的忍下去?
“闲谈而已啊。”法正诧异的说道:“其实你心中苦恼,我也知道,这样,我想你透露一件事……”见一旁王辅、王粲都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法正也不避讳,道:“桓治这些人不是要回交州了么,林邑那一块土人众多,德祖若是请命宣慰,回来之后,还愁不能晋升?”
“如此好事,你为何不去?”杨修反问道。
王辅眼珠一转,插上话了:“他倒是想去,可法氏哪有弘农杨氏的门第高?交州士人眼界低浅,德祖名门之后,去了谁人不服?”
法正有些不高兴地看了眼王辅,倒也没有反驳。
出于交情,王粲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交州人无甚底蕴,所谓豪强大族,不过士氏一类罢了,听说这次交州桓治想尽了办法,才攀上长沙桓阶的门第……”
杨修恍然醒悟,知道法正是要试探他与桓治的关系,不禁手抖了一下。
“攀门第倒也罢了,就怕他为了攀附大族,做些不该做的事情,最后不光是自己,就连所攀的豪族都要受牵连。”法正嘿然一笑,复又说道:“此人自以为送了只象来,便立多大功似的,不说他了。德祖,我适才的计策你当真可以考虑一二,如果嫌交州太远,去并州也好,左右都是些蛮夷缺少圣人教化,你博才多闻,一直在谒者台,屈才了。”
王辅也因各种原因才谪到谒者台,听了法正这话心里也不高兴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谒者台说是清闲无事,平日里各公府卿门迎来送往,也是繁琐得很。”
法正‘喔’了一声,朝王辅拱了拱手。
这话在杨修听来像是嘲讽,心里更不是滋味。
在宣室殿,皇帝也正召见录尚书事、司空赵温和车骑将军曹操等人:“刘备从河南上奏称,冀州诸豪迁文陵邑事成,王凌、仓慈等人正妥善安置屋舍田地,料想在年底,文陵邑便可初见规模了。”
赵温立即贺道:“陛下仁孝,兴复祖制,护守山陵,先帝可泉下无憾矣。”
“可惜眼下不便大摆銮驾,不然,就可以去雒阳谒陵了。”皇帝无不遗憾的说道,他细细摸着一枚书简,忽然问道:“不如遣一名大臣去雒阳,一则是为代祭,二则也是要看看迁豪守陵之策的成效,诸公以为,谁去最合适?”
“按理说,该由太常与世庙令前去谒陵告祭,但陛下既提了这层用意……”赵温沉吟道:“不妨命太尉赴雒?”
“太尉身居三公,又乃宗亲,确为合适。”尚书令荀彧越过说话的次序,先声附和道。
皇帝没有接话,显然是要听取这三位大臣的所有意见。
曹操始终警惕着刘氏宗亲在朝中的力量,同时也不想让刘虞走这趟,想了一瞬,当即反对道:“迁豪之令,事涉大族,诸豪强多有不解朝廷用心者,若是由司徒杨公行雒,安抚彼等迁来豪强,可化民怨于无形。”
皇帝这才点头应许:“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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