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历经武周一朝的诡乱局势,且作为终结这一局面的操作者之一,狄仁杰的阅历、智谋自然远非太平公主可比。
今次是因为家风不严谨、儿子不争气,为人所趁、麻烦缠身,但很快狄仁杰就将太平公主的意图以及这当中利弊考虑清楚。如此小计,不登大堂,哪怕就连公主自己只怕都不能确定究竟能否凭此制住自己,狄仁杰自然不会有一分软弱流露。
太平公主一时间为狄仁杰气焰所慑,原本早已经构思好的说辞后计甚至都不知该要如何继续说起。
但有时候,心思越简单的人,反而越能抓住根本。
那南市鸡寮主贾彬先刺自己一刀,到现在流血与疼痛已经令他将近崩溃边缘,及至见到公主与狄仁杰僵持不下,心中尤怕自己这一番作为无功。
他敢于引众到当朝权臣家门之前闹事且作自戕之举,本身自有几分狠戾,当然也是因为有大欲求于公主,此时见状则奋起余力,再次大吼道:“苍天可有公道?宰相之子可仗权势夺人钱财、害人性命,我今受害于此,一死又有何惜!唯妻儿失于养顾,化身厉鬼、不死不休!”
说话间,他更再刺自己一刀,新伤旧伤涂血满身,直接倒地抽搐起来,以至弥留之境。
眼见这一幕,不独狄仁杰疾呼出声,就连太平公主也惊了一惊,但她也因此从被狄仁杰气势所慑的状态中反应过来。
公主护卫并狄氏家人七手八脚入前搭救,但那贾彬却已经周身鲜血的尸横街头。
“人死了,债未必能消。狄相公既然要经官处断,那就将此尸身领会吧。可惜了,我虽然适逢此事,想要从中斡旋善了,终究还是没能救下一条曲里义士性命!”
太平公主看看那贾彬的尸身,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狄仁杰,嘴角噙着冷笑说道。
狄仁杰衣袍下身躯微颤,瞪眼凝视着太平公主,口中则一字一顿道:“公主自唐家公主,我亦唐家老臣!旧者国运缠疾,妖氛深刻,如今虽否极泰来,但岂是轻松得来!当中几多仁人奋力、志士捐身,不能一言蔽之!谁人贼心不死,仍要加害世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则大笑起来:“志士捐身?此言自诩,我绝不心虚!狄相公不失事于二主之权宜,我也身受事于二夫之不贞,俱失纯真,无谓彼此。唐家安危,或谓可托何人,但我与相公,大概不属此列。”
讲到这里,她视线一转再望向那横尸街头的贾彬,冷笑道:“如此一条无赖性命,神都城内每天都要折去几条,多数草草了事,几者能如此人性命之重?令郎一人之前程祸福,或是不足为计。但都畿所聚十万选举贤遗若,众望岂可小觑?若选举事宜因此更生波折……”
听到太平公主这番话,狄仁杰颌下胡须频颤,另一侧狄光远则低吼道:“阿耶,丈夫不屈……”
“住口!归邸!”
狄仁杰顿足咆哮一声,恨恨瞪了公主一眼,然后便转身直往自家庭院行去,更吩咐家人关上了自家邸门。
看到狄氏家人悉数退回邸中、家门紧闭,太平公主嘴角一翘,露出几分嘲意,然后又举手吩咐道:“将这贾彬薄殓,送往城外土葬。参事那些游侠街徒,各自发遣外州,短年之内不准归都!”
讲到这里,她又顿了一顿,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其中相干几人,包括那贾彬的家眷,着人送往西京安置。我那侄子,可不是一个能够生忍暗亏的人物。”
尚贤坊发生的这件事情,动静闹得不小,全坊民众几乎尽数有见。他们自然不能洞悉当中所有详密纠葛,所见者无非狄府儿郎在外欠债不还,债主入狄门讨要、结果却被当场逼死。
但坊民们所见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没有什么有势力的官声声讨,些许坊中传言自不足以谤伤到权倾朝野的狄相公。生活在神都城的民众们,最是懂得遗忘。正如坊中民声非议雍王的时候,随着雍王做出反应,顿时鸦雀无声。
狄仁杰归府闭门,太平公主也施施然离去。各自散场后,自有坊正带着一批武侯坊吏们诸家走访坊内居民,对他们进行警告训诫。曲里虽然常有御史采察民风,可如果采访的是什么刑家孽户,无论说什么自然俱不足证。
狄氏中堂里,狄仁杰伏案颓坐,默然良久,才开口疲惫道:“将那孽子追拿回来,直送并州老宅,不准他再归都。”
说完这话,他却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儿子应声,抬眼去看,只见狄光远只是两拳握紧、咬牙危坐,便又皱眉凝声道:“他终归是你兄弟!”
“阿耶如何处断家事,儿子不敢质疑,但此事并不止于庭中!”
狄光远垂首避开父亲的眼神,低声说道。
“你父宦途半生,事唐唯以忠勤,岂因家私违背志向?牢狱之灾、远谪之苦、杀身之祸,俱有所历,老而志坚,一身苦难唯忍受而已、岂足驯我!”
狄仁杰听到这话,捶案忿声道。
狄光远闻言后,先是一脸的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如果,阿耶的志向、一开始就立错了呢?”
“住口!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狄仁杰脸色蓦地一变,语调更严肃几分,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狄光远见父亲被自己触怒,起身拜于堂中,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闪烁,深叩颤声道:“儿子既非邪言、也无邪意,但只是觉得阿耶忍受的太辛苦……儿子究竟在说什么,阿耶难道不知?凭阿耶智谋明察,崔相公之所以亡,阿耶能无洞见……”
“谁人道你?你还知道什么?是否与西京仍有联系!”
狄仁杰听到这话,陡地惊立而起,脸色也惶然大变,一边惊声斥问儿子,一边疾行至厅堂门前,喝令家人不准任何人靠近,并亲手关闭了门窗,这才又匆匆返回,瞪眼凝望着仍然深跪在地的儿子。
狄光远这会儿义脸色惨笑,望着一脸神色凝重的父亲,只是悲声道:“人为唐臣,阿耶亦为,为什么阿耶做得这么辛苦?人主若真有中兴才志,为什么要如此摧磨大臣的志气?旧年皇太后陛下纵是不正,尚能容许阿耶有一份忠唐的贞念自持,可今上……”
“陛下仁者,此事他未必先知、未必有涉……”
听到儿子这么说,狄仁杰也是一脸的苦涩,心中并有许多酸楚。
崔玄暐之死,外人或仍是混沌,但狄仁杰亲往查问,许多端倪已经昭然有指,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洞察。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刻意躲避一个事实,崔玄暐之死,与禁中大有关联!
狄仁杰的确不能接受皇帝已经提前有知、乃至于此事就是皇帝授意,皇帝不是如此凉薄阴诡之人。但是,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他又受此秽事牵连,以至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受惠最大的还是皇帝。
“阿耶无论怎么想、怎么说,但志气被夺是一个事实。否则公主殿下怎么敢如此行事?她所欺的,只是阿耶为大局无所不忍……”
狄光远又叹声说道,望向父亲的眼神中悲伤之外更生几分同情。往年的他,父亲在其心目中形象自是高大英伟,可随着所见世事诡谲越深,他便渐渐察觉到父亲在一些问题上的无能为力,特别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更是举步维艰。
“今年冬集,是唐业复兴以来首次大选之年,又适逢陕西道大行台分设,若铨选波折横生,则朝廷恩威更损,恐将更加不能制衡行台……”
狄仁杰涩声说道。
“所以我说,阿耶志向可能一开始就是错的。权势谁人不恋?但处事需有尺度,能以天下为轻者,岂能相谋大计?其所以幽计暗持,成则权位固有,不成无非再作推禅。这一点心机,就连儿子都能有感,阿耶能无略见?”
狄光远讲到这里,神态再次转为坦诚:“雍王禀赋如何,阿耶曾与共事,自有所知。儿子确与行台常有联络,也就不隐瞒阿耶了。陕县王仁皎之向悖,殿下已有所觉,所以不作惩处,无非不想向天下人暴露至尊失格。上以此挟阿耶屈志,公主趁此更作逼迫,但唯雍王肯相助遮蔽此事。”
“雍王、雍王他真的已知?”
狄仁杰听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但仍不乏狐疑。
狄光远闻言苦笑一声:“大势之内,父子相疑。阿耶纵是苦心孤诣、相忍为国,但为臣为父……世道迫害,如此至深,阿耶所要保守的大局,究竟善是不善?”
狄仁杰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苦涩,良久后叹息摆手道:“你与三郎,同回乡里吧,闭门读书益学,不要再问外事。若是天意不弃你父,或有生归相聚之时。”
“阿耶还要迷途不返,涉此乱道?”
狄光远见话讲到这一步,父亲仍有固执之意,忍不住疾声说道。
狄仁杰笑了一声,脸上倒是有了几分豁达之意:“世道如何祸乱,唐家不曾亏薄于我。食禄半生,功成名就,所待捐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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