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表演很快就进行到了飞天入破的步骤。
几十名美裳伶人登台,或抱琵琶,或舞水袖,舞步千姿百态,如乱花迷眼,场面虽然华丽,但却无分主次,太多华美的人物堆砌起来,给人以纷繁杂乱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们见到这一幕,不免摇头叹息。观乐至此,他们大体上已经能够感受出这一部大曲的意旨,恰如曲目《万象》,是取兼容并包、丰富呈现的意趣。
到目前为止,大曲进行已经过了散序与歌遍,这两部分完成度都极高,可以说是将人的视听感受逐步拔高。散序在编曲方面已经是精彩纷呈,正如神皇所言,让人担心后续的歌遍不能凭此拔高意趣。
歌行数遍之后,众人心中这一点隐忧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说散序的乐曲排编过于花哨炫技,那么曲辞唱出后,已经给人以中正醇和、包罗万象之雍容感。
正当众人期待更高时,乐曲入破,本该趣调更高,可是所呈现出来的舞乐画面,美则美矣,却杂乱无序,欠缺一个主题的引导提领,比如散序中的梵呗音声、歌遍中的典雅曲辞,如群魔乱舞,却全无重点。
寻常大曲,哪怕前部结构平庸流俗,入破收尾之际,也要务求精彩纷呈、以求惊艳。但这部《万象》大曲,前部已经如此丰美惊艳,入破之后若仅止于那种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杂乱无序的躁闹,则就实在令人扼腕失望。
但究竟该要如何使趣意得到升华,在场诸众人人苦思,却也都无有定计,实在是前部呈现内容已经将趣意标榜太高,让人有无从超越之感。
可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叹息出声,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如银瓶乍破,又有琵琶声一泄而出、如水浆迸流,曲调至此只得一个急促,甚至连基本的节奏板位都荡然无存,令得在场诸观者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曲势崩泄!
“呼……哈!那、那是!”
一声惊呼响起,殿中诸人齐齐仰头去望,只见舞台上原本舞姬妖娆杂乱的画面变故陡生,竟有四名身披五彩羽裙的舞姬陡地拔地而起,如凌波飞仙,竟然直接蹈舞于半空之上!
哗啦啦……
殿中首先响起的还非人语惊叹声,而是一连串杯盏打落的破碎声,声音非只一处,而是在殿中各处都有响起。
那惊艳一幕恍如一道惊雷,那种陡然超脱世俗的惊艳给人所带来的震撼感,实在是难于言表,因是群臣失态,不乏人直接自席中惊立而起,食案杯盏洒落一地仍恍若未觉!
殿上的神皇武则天虽然早从旁人言语描述中知悉此幕,但当亲眼见到时,也是忍不住一脸激赏之色,拍掌赞叹:“飞天惊艳,人间几能得见!”
帷幕后的李潼虽然不能见大殿中观者诸众惊叹一幕,但听那杯盏惊落声也能想象得出那惊鸿一瞥给人带来的震撼感,特别负责导引的李光顺都喜形于色、回头向他重重挥一挥拳头,可见演出效果确是十足的惊艳。
侍立殿左的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同样不能见殿上美景,但却能够将群臣惊愕收入眼底,同时神皇那喜乐失态的言语也清晰传来,一时间上官婉儿心内也是无比好奇,乃至于美眸流转嗔望李潼一眼,暗怨这位少王不知编演何等奇美景致,令人遗憾于不能亲眼一观。
又过片刻,殿中各处才响起一连串的惊叹声,观者人人情绪激动,各种议论感叹声甚至一度压过舞台上的曲乐声,各种声音久久不能停息下来。
春官尚书武三思也是怔怔望着台上那仍凌空蹈舞的飞天舞伎,过了好一会儿陡觉衣下凉湿,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隔席武承嗣酒爵跌落,酒水已经流落到他的席中,并且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袍。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稍微调整一下坐姿移席凑近武承嗣身畔,低语道:“少王善弄妖冶景致,布置非凡人力,实在不可久纵!”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武承嗣已经下意识侧首望向殿上一脸喜色盎然的神皇,转回头来恨恨瞪了武三思一眼:“你但凡有一二守事尽责心意,陛下也难见此奇异!眼下再作厌声,又有何用……”
武三思听到这低斥声,脸色又是陡然一黑,腮边鼓起的咬肌更如爬虫一般不断蠕动,心内更是深深懊悔没能在礼前将三王逐走。他也实在没想到,薛怀义与三王所制大曲如此妖异,马屁居然都拍到了天上!
舞乐继续进行,此时殿中群臣早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品评这一部大曲好与不好,只是一个个昂起头、瞪大眼去欣赏半空中那飞天舞伎妖娆舞姿,唯恐错失一幕动人心魄的美景。当那舞伎飞天而起,任何评价都已经变得多余,事实证明他们此前诸众遗憾只是杞人忧天!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凌空飞舞的舞伎身上,浑然不觉舞台上已经香烟弥漫,将整座舞台渲染得瑶台仙境一般。幸在殿中持殳士尚能尽责,察觉到这一点异态后便阔行而出,环绕陛阶一周,将上方的神皇拱卫起来。
神皇端坐御席,饶有兴致的欣赏着舞乐。
侍立于后的近婢韦团儿这会儿也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一边瞪眼望向舞台,一边频频目视无人关注、帷幔垂掩的殿堂角落,以至于隐有几分辛酸,少王趣才动人,扩编如此惊艳美观的大曲供人惊叹赏观,自身却只能隐匿在阴暗无人的角落。
“台上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发现了舞台上的奇异,抬手遥指,惊呼出声。
听到这惊呼声,众人回过神来,再向舞台中望去,只见舞台中央除了群伎舞动之外,不知何时正有一朵硕大的莲苞缓缓升起。
乐曲声转为舒缓悠扬,飞天舞伎高度也降落下来,各舞水袖去盘旋缠绕那升起的莲花,很快便将这朵硕大的莲花衬托成为整个舞台的焦点。
莲花原本是拢合起来,随着曲调声那花瓣次第剥离作盛开姿态,很快又有人察觉到了奇异,再次惊呼起来:“花中有人!”
“花中有人……是、是薛师!”
莲花终于完全盛放开,薛怀义身披紫金僧衣端坐于莲台上,这和尚两眼紧闭,耳边听到殿中众人惊呼声,嘴角微微颤抖。但也不得不说,薛怀义相貌俊朗,眼下闭上眼掩去了一对过于油滑的眼珠,真是很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此时舞台上诸杂乐声悉数停止,只有品色诸多的鼓声此起彼伏,薛怀义自莲台上缓缓起身,迈步行下莲台。随其双足落在舞台上,诸多舞伎早已经分散列开,窈窕身姿舒展匍匐在地,一步迈出,便有一朵莲花盛开,那画面美得动人心魄,令人不忍分神须臾。
薛怀义昂然而行,手中则托着金绢包裹的经卷,步步自有莲花托足,一直将他送到了舞台边缘,然后才蹈舞再拜,口中作歌道:“小僧莲生三千年,采撷佛言献陛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薛怀义的歌声,顿时愣了一愣,这可不是他此前所编大曲的环节。而且那歌辞坦露且不含蓄,也根本不是他所写的。
他虽然偶尔癫狂,但也并非全无尺度,献经则可,但这么浅白外露的表达是不会做的,即便得惠眼前,但却禁不住翻旧账。
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明显自己是被人借桥利用了。只是不知道做出这一加戏的是薛怀义身边的智囊,又或者是殿中的武则天。
心中虽然有些郁闷,但李潼也只是苦笑开解自己。他是靠着狐假虎威排出这一场大龙凤,但主动权毕竟不在自己,被人中途加料,也是无可避免。
此刻殿堂中,神皇已经满脸矜持的笑容自御席立起。随着神皇站立起来,殿中氛围顿时肃然,除了收尾在即的鼓乐声,只回荡着薛怀义的蹈舞踏歌声。
“好!好一个瑶台仙境,好一个飞天奇观,莲生献经!纳经,大赏!”
武则天站在殿上,俯瞰全场,两手微微平伸,语气更是亢奋有力。她话音刚落,早有中官趋行而下,两手接过薛怀义拜献的佛经,并趋行返回,呈献御案。
《万象》大曲至此终结,殿中气氛一时间却是寂然。最开始,百官只是沉浸在大曲所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听享受中,可是随着那莲生献经一幕的上演,气氛便陡然发生了变化。
武则天探手托起黄绢中的经卷,旒珠后的两眼垂望下来,天官尚书武承嗣推案而起,大礼而拜:“神皇御世,莲生献经,体应符命,国业永昌!”
随着武承嗣参拜赞贺,殿中寂静不再,群臣纷纷离席,礼拜赞贺。只是这一环节却非固定的礼节章程,群臣反应动作有快有慢,如是者三,才渐渐趋同。
帷幔后的李潼等人自也在礼官监督之下三作礼拜,他低垂着头,只觉得帷幔外的殿堂上,真是男男女女都不要脸,比他还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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